冬天里的春天

秀麗

1 2025年1月1日，新年第一天，整個世界都被希望點亮。晨光推開窗戶，風帶著新年的祝福，悠悠喚醒人們心中滿溢的希望，大家互相傳遞著祝愿，迫不及待地奔赴這嶄新的一年。我沉浸在對新一年美好的憧憬里，收到來自遠遠近近的祝福，唯獨沒有媽媽習慣性的問候。 我與媽媽分居兩地，每天至少通一次電話。媽媽鍥而不舍地打，我風雨無阻地接，從她日復一日的牽掛開始，到我事無巨細的匯報結束。 當晚《新聞聯播》開播時，媽媽的電話仍未響起。我主動撥去，卻無人應答。一絲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再撥，通了！電話那頭，媽媽口齒不清、聲音低啞，說她連走路都搖搖晃晃。我的心瞬間揪緊，立刻通知侄子，半小時內他便將媽媽送至市醫院急診科。經檢查會診，確診為急性腦梗死。 2 1月2日，媽媽正式住院治療。當時的我僅憑道聽途說的淺薄醫學常識，認定急性腦梗死輸液幾日即可康復，甚至以為輸完一天液病情便會好轉，便放松心情等待。然而夜幕降臨時，等來的卻是媽媽不會說話、不會咽飯、不會走路的消息。突如其來的災難將我的心與生活徹底撕裂。 我隨即抓起外套連夜乘火車前往醫院。火車在嶙峋山嶺間夜馳，窗外墨色濃稠，將我緊緊裹挾。我躺在臥鋪上，雙目直直地地盯著天花板，淚水不受控制地靜靜流淌。以往那些與媽媽相處的畫面走馬燈似的在眼前浮現。小時候伏在媽媽腿上聽媽媽講“門栓栓門柱柱鍋刷圪堵堵”故事；冬日的清晨廚房玻璃窗上飽滿的氣水珠往下流，煮雞蛋在鍋中蹦蹦跳跳，媽媽揮汗拖地每一個轉身；夏日午后，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院子里，媽媽坐在樹陰下，靈巧地穿針引線為子子孫孫縫著花鞋墊身影……可如今，那個健談的媽媽卻失語了，那個健步如飛的媽媽失去了行動能力。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火車在旅客們的鼾聲與腳臭味混雜中穿行，剩下路程里只有我對媽媽沒有照顧好深深的自責與愧疚。 1月3日清晨7：30火車裹卷著一夜的疲憊，準點抵達站臺。凜冬的天空還未被曙光點亮，濃稠的黑暗帶著刺骨寒意迎面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侄子早已等候在出站口，見面后匆匆寒暄幾句，便帶著我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從火車站至醫院平常不足半小時，在這冬日黎明前的黑暗里，竟變得無比漫長。 3 終于來到市醫院8樓神經內科病房。我輕輕推開門，病床上的媽媽側身蜷縮著，鼻翼兩旁褐色膠布固定著一根粗粗的胃管，點滴的藥水順著輸液管緩緩滴落。她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干裂的嘴唇無一絲血色。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俯下身，雙手輕輕握住媽媽的手。就在媽媽睜開眼看見我的那一刻，她壓抑已久的情緒瞬間決堤，放聲痛哭，嘴唇劇烈顫抖著，似乎想要傾訴些什么，可發出的聲音含糊不清，飽含著無盡的痛苦、委屈與對我的深深依賴。剎那間，我的心錐痛，淚水奪眶而出。我用力握緊媽媽的手，努力將自己全部的力量與安慰都傳遞給她。 媽媽的主治大夫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醫生，姓賀。此前，我滿心焦慮，一心想著給媽媽轉院，總覺得換個大醫院，能徹底快速治好媽媽的病。為了弄清楚媽媽的病情，也為了敲定后續的治療方案，我心急如焚地找到賀醫生。本以為公立醫院的醫生每天面對大量病患，難免會有幾分傲慢與不耐煩。我小心謹慎地選擇著婉轉的措辭咨詢，可她一開口，每一個問題都回答得細致入微，說起病情和治療方案時，眼里透著專業與篤定，從態度到技術，其謙彬彬，其誠篤篤，令我肅然。一番交談下來，徹底打消了給媽媽轉院的念頭，打心底里相信，把媽媽交給她沒錯。 媽媽病情遠遠超過我的想象。媽媽患糖尿病二十多年，沒控制好血糖是突發腦梗的主因，長期高血糖損傷了血管內皮，導致動脈粥樣硬化，影響大腦左側半球的語言中樞、損傷大腦運動皮層或運動傳導通路，這才導致媽媽失語，肢體活動受限；延髓部位梗死導致吞咽功能喪失。 媽媽1月1日早晨已發病，晚上8:00才入院，已延誤了發病4.5小時內黃金期溶栓的最佳治療方案。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案，首先藥物治療。控制血壓、血糖，通過丁笨鈦注射液改善腦缺血區微循環和血流量，抑制神經細胞凋亡，縮小梗死面積。同時配合營養神經的藥物，促進神經細胞的修復與再生，緩解大腦因缺血缺氧造成的損傷。其次等媽媽病情穩定后，再開始運動、語言、吞咽等功能的康復訓練。 走出醫生辦公室，站在醫院的走廊上，透過窗戶望著外面依舊灰暗的天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與迷茫。但一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媽媽，我暗中發誓，無論前方的路多么艱難，我都要陪著媽媽一起走下去，陪著她熬過這黎明前最漫長的黑暗，迎接康復的曙光。 4 接下來，我和弟弟一同踏上了陪伴媽媽治療康復的漫漫征途。我們商量后決定，在媽媽第一輪住院期間，白天由我照料，弟弟負責夜晚守護。入院的前一周，主要進行藥物治療。 每天的忙碌從早餐開啟。天還未亮，我便早早起床，在廚房精心準備好媽媽的早餐，仔細包裹嚴實，放進保溫袋，緊緊摟在懷中，踏入寒風瑟瑟、夜色深沉的清晨，焦急地等待一天中的首班公交車。到了醫院，等電梯堪稱一場“運氣博弈”。一大早，住院的病人、買早餐的家屬、忙碌的醫護人員，都神色匆匆地匯聚在電梯口，手中拎著的包子熱氣騰騰，氤氳的水汽打濕了塑料袋，餐盒里的和菜飯隨著人群的涌動隨波蕩漾。我費了好大勁上電梯，終于來到病房，可喂媽媽吃飯又是一道難關。因為媽媽吞咽功能喪失，只能通過胃管注入流食。我得先用破壁機把早餐打成細膩糊狀，在自己手腕脈博處滴一滴，試試溫度是否適宜，再用注射器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推進胃管，眼睛還得一刻不停地盯著媽媽的表情，時刻防備意外發生。 在醫院的每一天，除了要時刻留意輸液管里的液體，確保按時輸完，還得完成兩次霧化、多次拍背排痰、四次喂食、三次喂水、兩次更換尿不濕，每半小時為媽媽翻一次身，以及晚上睡前用熱水幫她擦拭一次身體，陪媽媽似懂非懂地咿咿呀呀聊天。這些瑣碎的護理工作，填滿了我在醫院的每分每秒。雖然辛苦，但只要能陪在媽媽身邊，我就感到既踏實又幸福。 入院一周后，媽媽的病情逐漸穩定，治療也步入了藥物與康復治療協同推進的新階段。 5 1月8日，媽媽正式開始早上康復訓練下午藥物治療的進程。康復訓練中心在市醫院東院區，與主院區隔一條街。每天早晨我將媽媽穿罩嚴實，抱入輪椅，推進電梯，頂著寒風，穿過馬路，進入病區排隊。 東院區治療區人滿為患，大都是與媽媽一樣心血管病康復治療患者。隨著家鄉這座躋身全國百強縣行列的城市經濟飛速發展，人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大魚大肉成了家常便飯。過度攝入高油、高脂、高膽固醇的食物，正悄然改變著人們的身體狀況。再加上冬季氣溫低，正是心血管病的高發期，所以輪椅在治療區排起了長隊。 在這，我遇到了一位和媽媽一同治療的“阿姨”。她三年前就患上了腦梗死，今年已經是第二次復發。她穿著一件不合身的襯衣，紐扣一直扣到了喉嚨，整個人面容憔悴，眼神空洞，嘴角歪斜，左手萎縮得如同雞爪一般。稱呼了她幾天“阿姨”我才驚覺，她實際年齡僅僅比我大三歲，可疾病卻將她折磨得如此蒼老，實在令人痛心。巧遇了與我一同參加工作的同事。她曾是單位上業務骨干，精明能干，工作上雷厲風行。可現在已經在這進行了長達三個月的康復治療。因為腦梗，她的大腦嚴重受損，認知水平大幅下降，如今腦海里只剩下簡單的“好人”與“壞人”的概念。還有市公安局的一位領導，溶栓失敗后，成了植物人，生命的活力被病痛無情地禁錮……同情他們遭遇的同時，我不禁思索，媽媽年齡比他們都大好多，可癥狀卻比他們輕得多。媽媽神志清醒，康復速度也更快。通過梳理他們的境況，開始解讀媽媽的命運，這種看似迂回的方式，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我對媽媽病情的擔憂與恐懼。 媽媽的康復從呀呀學語開始，每一個簡單音節的發出，都像是一場艱難的跋涉。清晨的康復訓練室里，暖氣暖融融的，我和康復師一起，耐心地引導著媽媽“a、o、e”。訓練的過程漫長又煎熬，媽媽時常會因為無法準確發出聲音而著急，眼眶泛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有時候，一個簡單的“媽”字，都要反復練習上百遍。吞咽功能訓練從一次3毫升白水開始，一個極其簡單動作對于媽媽來說困難無比。除了語言與吞咽訓練，肢體康復同樣艱難。媽媽的左側肢體因為腦梗的影響，幾乎沒有什么力氣。媽媽右手扶著助行器，左手軟綿綿地搭著，身體微微顫抖，左腿每邁出一小步，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毅力。媽媽治療項目繁多，我們陪媽媽針灸，在高壓氧倉中張口捂耳朵調節壓差，教媽媽用左手指撿豆子擰螺絲搭積木，媽媽的每一次進步，我們無比興奮，那是媽媽努力康復的證明，是我們在黑暗中看到的一絲光明。 6 1月11日，家鄉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媽媽望著窗外，眼中閃爍著光亮，緩緩抬起左手，指著窗外，清清楚楚地喊出：“下雪了！”那一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激動得難以自已，匆忙擦掉臉上的湯湯水水，緊緊地抱住媽媽。媽媽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那笑容里，滿是對生活的熱愛和對康復的期待。這場雪仿佛帶著神奇的魔力，給略顯沉悶的病房帶來了新的生機。窗外潔白無瑕的世界，就如同我們心底對媽媽康復最純粹、最美好的憧憬。 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媽媽的身體狀況逐漸好轉。她的臉色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紅潤，精神也愈發飽滿，撥掉了胃管，說出的話語也越來越清晰，能讓人聽懂。如今，媽媽在我們的攙扶下，已經能在樓道里緩緩散步。真心祈愿上天庇佑媽媽，也愿天下所有的母親都能健康平安。 窗外銀裝素裹，瑞雪皚皚。我知道，待這場雪消融，眼前冬日這片枯山荒蕪、寒冷的世界，必將迎來萬物復蘇、枝繁葉茂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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