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氏.外傳（系列小說十七）

紅豆

項穎原創作品 1944年春節到了，除夕夜，除了偶爾有幾聲狗叫，村子里異常肅靜。 往年的往年，過年是非常熱鬧的。每年過了臘八，奶奶家總能殺一口大肥豬，做一大鍋殺豬菜，讓叔叔們給村里挨家挨戶送去一大碗。奶奶說莊稼人過日子就圖個紅火圓滿，圖個吉利，接受殺豬菜的女人們總是樂呵呵對叔叔們說，謝謝，回去問你媽好，問你爹好！后來奶奶講給晚輩聽，她說，人人都說好，你說，咱們家能不好嗎？說完，奶奶哈哈大笑。 奶奶說，臘月里只要村北頭（爺爺家住在村北頭）豬一叫喚，村南頭蹲墻根的漢子們準流哈喇子。他們紛紛跑到爺爺家里來幫忙殺豬，有幫忙抓豬的，有主動燒水準備燙毛的，有找盆找罐準備接豬血的，還有專門給豬皮吹氣的“張喇叭”。殺豬這天，大人孩子們都異常興奮，雖然說爺爺家是當地富戶，但是莊稼人都講究會過日子，除非過年過節，平常素日還是很少吃到肉。爺爺準許我的小叔叔小姑姑們這天可以不讀書不干活，可以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看殺豬。 殺豬這天，奶奶老早刷好一張地桌，放在院子里。二百多斤大肥豬，被四五個莊稼漢綁了，用一個粗木棍抬到地桌上，肥豬知道它死期已到，便拼了命地呼救，凄厲的呼喊聲刺破天空，回蕩在整個村莊，也興奮了整個村莊。 殺豬這天，除了給村里挨家挨戶送去殺豬菜，奶奶還要額外做一大鍋豬肉燉粉條。爺爺把村子里的頭面人物和長工們都請過來，讓他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一天，是村里人最熱鬧最開心的一天。他們人人都喝的臉紅耳熱，吃的滿嘴冒油。個個吆五喝六劃拳猜令：“七個巧哇，六六六哇，八匹馬呀……”爺爺給每個人敬酒，感謝他們一年的辛苦付出。酒桌上，不管是窮的富的，本家還是外姓，盡管心存羨慕嫉妒恨，口里卻說盡拜年話。 “項東家真是大富大貴，大慈大悲之人，你一家有福，全村人沾光。” “是呀，大叔，今年春天要不是您老接濟一斗高粱米，我們全家就得餓死！” 賭棍韓六子喝得紅頭脹臉，他摸著油脂麻花的嘴巴，舉著大碗酒，陰陽怪氣地說：“大家舉杯，祝福東家來年有個好收成，龍王爺，千萬可別下雹子砸了老項頭東坡的一片好地！” 本家老太爺說：“你他媽會不會說句人話？” 村長解圍說：“老天爺有眼睛，好人自有好報，來，大家共同舉杯，祝福來年五谷豐登！” 殺過年豬，奶奶和我的嬸子大娘們開始淘米壓面，蒸年糕，蒸豆包，一鍋又一鍋熱氣騰騰的年糕豆包放進冷屋子凍起來，存進一口大缸里。存下一個臘月和正月的食品。正月里，全村人圍坐在奶奶家熱炕頭上，守著火盆，聽爺爺說書講故事。奶奶說，莊稼人辛苦一年，盼的就是過年這幾天好日子。 今年鬼子封鎖了村莊，連飯都吃不飽，更說別殺豬宰羊了蒸年糕了。 除夕夜，快到煮餃子，發紙，（過年祭拜天地祭，拜祖宗的習俗）放鞭炮的時候了。奶奶終于按耐不住，去倉房翻找了半天，終于在一只瓦罐里掏出來一盤雙響，一掛一千頭的小鞭。 往年過年，除夕夜，爺爺和二大爺從倉房抬出一柳條筐鞭炮。五千頭的鞭炮像一條巨龍懸掛在大門樓子上，這時候，爺爺很有儀式感地凈手焚香，然后用一顆燃燒正旺的香火點燃鞭炮。頃刻間，鞭炮聲“噼噼啪啪”清脆震耳，響徹云霄。此時，嬸子大娘們開始忙活煮餃子，準備年夜飯。姑姑們穿著新棉襖新棉褲，蹦跳著跑出來看煙花爆竹。捂著耳朵尖叫。叔叔大爺們開始放雙響，放禮花。 一顆雙響在二大爺手指尖冒著青煙“噌”地飛上天空，“砰叭”清脆地響聲在空中回蕩。“滋”地一聲，叔叔手中一枚禮花鉆入云端，在頭頂開花璀璨。緊接著又是騰空而起的二踢腳，禮炮，此起彼伏。一時間，噼噼啪啪，叮叮當當，鞭炮四起，紙屑紛紛。滿院子彌漫著喜慶的煙火氣味。 1944年除夕的鞭炮，是奶奶從倉房里翻出來的往年余下的鞭炮。 一千頭的小鞭炮被四叔五叔掛在大門樓上，迎風擺動著，看著可憐巴巴地像一條貓尾巴。奶奶看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對我四叔說：“喊你爹來點鞭炮！” 爺爺正在堂屋里抽悶煙，長長的紅棗木煙袋桿連接著黃銅色煙袋鍋，煙袋鍋閃爍著忽明忽暗的殷紅煙火。這忽明忽暗的煙火就像爺爺此刻的心情，令他心急火燎地焦灼。爺爺的思緒也像煙袋鍋一樣，一會兒閃出一絲光亮。一會兒又暗淡無光。他腦子里不斷閃現著兩種結果：一、沒什么大事，也許天英一會兒就回來了。二、事態嚴重。天英恐怕性命難保。 爺爺是個心氣高的人，不管日子多么艱難，他總是笑呵呵地。可是，再硬的漢子，也扛不住兒女之情，他最心疼的三兒子被日本人抓走，至今下落不明。家里的頂梁柱二兒子又突然被抓進警察局，不知是死是活。這個年讓他怎么過？！ 二大爺被抓的消息是村長偷偷跑來送的信，臘月二十九夜里二大爺沒有按時回家，爺爺心里就忐忑不安。一大早村長敲開爺爺家大門，說老項不好了，天英被抓了。可能是你家癩二狗告的密，你們小心點吧！爺爺腦袋發懵，癩二狗怎么會知道天英去給八路軍送糧？ 二大爺被抓的事，爺爺怕奶奶著急，沒和奶奶說。癩二狗跟隨奶奶出了后門，被關在門外的事，奶奶也沒和爺爺講，所以爺爺一直被蒙在鼓里。 一夜的功夫，爺爺突然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他不再抱有幻想，他知道，天英只要被敵人審出來給八路軍送糧，那就是死罪！ 四叔興沖沖去找爹，走到堂屋門口，他突然停住腳步，有些忐忑地扒著門框，探頭探腦地喊了一聲：“爹——” 爺爺抬眼望著他，四叔有些怕爹，他知道爹這幾天心情不好，啜囁地說：“爹，我娘叫你……” “干什么？” “我娘叫你去放鞭炮……” “滾！”爺爺憤怒地把長長的煙袋扔過來，打在四叔的腳面上，四叔疼得“滴溜溜”打轉。一瘸一拐跑了。 “媽了個巴子！被鬼子抓走的，進局子的……！還有心過年？人被‘圈’起來，豬狗都不如！還過啥年？一個個地長沒長心？”爺爺突然大發雷霆，摘下墻上的馬鞭，一個蟒蛇出鞭，抽碎了一只青花瓷瓶。又一鞭，一條紫檀春凳“咔嚓”斷裂。爺爺越打越來氣，揮舞著蟒蛇鞭見啥抽啥，等奶奶跑進來，堂屋里已經是一片狼藉。奶奶給爺爺跪下來說：“他爹，天英的事我知道了，都怪我……都怪我……那天晚上癩二狗跟蹤我，是我把癩二狗關在門外，沒成想惹下大禍。我真糊涂哇！”奶奶哭著打自己嘴巴！ “趕緊把那個狗東西給我攆出去！” “不能啊，他爹，這大過年的……” “咋地？你還拿他當祖宗供著？” “他爹……留著癩二狗，天英也許還有救，攆出癩二狗，天英就沒救了！” “咋說？你起來說！” 奶奶見爺爺放下鞭子，臉色緩和下來，起身，扶爺爺坐下來，陪著小心說：“他爹，你消消氣，聽我說，現在，癩二狗是大金牙的探子，攆走癩二狗，大金牙和你要人咋辦？再說，癩二狗要是狗急跳墻，硬說天英去給八路軍送糧，天英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咱們全家也……” “別說了……” 奶奶的聰明智慧，令爺爺十分佩服。他一拍桌子說：“媽拉個巴子！老子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沒想到翻在爛泥溝里！這個癩二狗！” 奶奶勸解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誰讓咱們心軟收留了他呢？！” 爺爺氣恨地說 “天英也是自作自受，領回這么個癩皮狗！天英被抓的事，千萬別讓他媳婦知道。” 話沒說完，西廂房傳來二娘斷斷續續的哭聲。奶奶看了爺爺一眼說：“天英過年不回家，能瞞得住嗎？” 爺爺說：“你去勸勸她，哭哭叫叫的，讓二狗聽見又生出事非來！” 奶奶嘆口氣出去。 爺爺看著被自己打碎的青花瓷瓶，腦子越發亂的很，抖著手摸到長干煙袋，抓在手里，忘記裝煙，叼著空煙袋，坐在太師椅上發呆。 除夕夜的第一聲爆竹響起，驚醒了沉睡在草鋪里的父親，他立刻爬起來，快步走到鐵窗前，透過小小的窗口，看見一團團火花在空中炸響！過年了！過年了！真的過年了嗎？！心如死灰的父親突然激動起來，他仰頭望著窗外，禁不住自言自語：“爹！娘！蓉兒……我還活著……我還活著呀……你們……還好嗎? ” 父親眼睛里充滿了淚水。 父親記得那個寒冷的夜晚，他和二哥尋找丟失的小米，不幸滾下山坡。被日本人抓住拉上汽車，走了一夜的山路。第二天一大早，汽車開進平泉縣日本憲兵隊。他被帶上手銬腳鐐推進審訊室。在昏暗的光線下，父親看見一根血跡斑斑的木樁，木樁已經看不出本色，恍惚中，父親看見木樁上的斑斑血跡仿佛冤魂惡鬼沖他呲牙咧嘴，令他心驚肉跳，不敢再看下去。扭過頭看見靠墻一條案板上，擺放著各種刑具。父親立刻感到頭皮發麻，后脊梁冒出冷汗。在鬼子汽車上默念了一夜的豪言壯語頓時灰飛煙滅。什么誓死不投降，什么大義凜然，痛罵倭寇等等想象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時，一個兇煞惡神的彪形大漢進來，順手抓起一條馬鞭，在父親面前晃了晃，沖父親詭異地一笑。父親打了個寒顫，心說：完了，我命休也！！話沒說完，他便軟塌塌倒下去了！ 父親不是英雄，但也決不是軟蛋！其實，他是經過一夜的折磨，又累又餓，身體極度虛弱暈過去了。 父親再次被鞭子打醒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一間溫暖的屋子里。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士兵，正在往火爐子里倒黃豆，一鐵矬子黃豆流沙一樣倒進火爐中噼啪作響。黃豆的香氣撲鼻而來，引起父親的饑餓感，更引起父親的仇恨！小鬼子，你們造孽呀！你們燒的是黃豆！黃豆呀！是中國老百姓想吃都吃不上的黃豆呀！ 鬼子燒黃豆取暖，確實顛覆了父親的三觀，他氣恨交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想一躍而起，一腳踢碎燒黃豆士兵的腦袋。可他一躍沒起，發現自己被反綁著，他掙扎幾下，便喊：“放開我！放開我！” “把他拖起來”有人喊了一句。 “他媽的，這小子不禁打。” 父親被人罵罵咧咧拉著肩膀拽起來，按在一條板凳上。黃豆燃燒的香氣和噼啪聲讓父親徹底清醒過來。他咬緊牙關，振作起來，目視前方。 父親看見一張辦公桌后，坐著一個小胡子中年軍官，旁邊的翻譯打開記事本，準備錄口供。 “說吧，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翻譯官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父親回答：“打柴的。” 小胡子一臉嚴肅嘀咕了幾句日語。父親懂一些日語，知道他不相信自己說的話。 翻譯官說：“老實點，不老實還想挨鞭子嗎？！太君說了，看你細皮嫩肉的，能砍柴? 說！到底干什么的？是不是八路軍的探子？” 父親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叫探子，我知道我是中國人就得燒柴火，難道你不是中國人? ” “你胡說！”翻譯官惱羞成怒，轉頭對小胡子軍官嘀咕了幾句什么。小胡子從辦公桌后面出來，走到父親身邊，倒背著手圍著他轉了一圈，摸了摸他被綁的手，又轉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父親一番，突然罵了一句：“八嘎……”一腳踹翻了板凳。父親從板登上翻倒，他大聲呼喊：“為什么綁我，為什么打人?” 皮鞭雨點般抽在父親身上，他再次被打暈死過去。 父親再次醒來時，已經被關進了監獄。后來根據監獄送飯的班頭透露，那小黑胡長官根本沒瞧得起父親，認為他充其量也就是個富家子弟，浪蕩公子，沒有任何價值，和八路一點不沾邊。父親聽了這話，好像受了極大的羞辱，自形慚愧了好些日子，心情才漸漸平復下來。 掐指算一算，被關進監獄已經四十多天了。這四十多天里，除了監獄班頭來送飯，沒人理他。他數著日子度過每一分每一秒，心情越來越糟糕。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熬出頭，不知道能不能活著走出監獄。 監獄外，震耳欲聾的爆竹聲，激起他對生的渴望。 “已經是1944年的除夕夜了”，父親想。 雖然戴著手銬，父親還是用力跳起腳，握住了鐵窗護欄，搖晃著護欄呼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了我……我要回家！放我回家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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