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林中霓裳客

艾瑪

荊楚苦夏的幾次暴雨過后，我循著蚯蚓的腥氣來到一片刺槐林，腐殖土的水汽立刻襲來，我將腳步放緩，呼吸調成與山雀同頻的模式。兩個小時后，偽裝終于破功，當那團裹挾著翡翠、瑪瑙與青花瓷碎片的虹光，突然撞開晨霧織就的紗簾，出現在幾米開外的地上時，我輕吁:好美的霓裳客！ 　　仙八色鶇本是東南亞的原住鳥，每年夏季飛來這里迭代生命。育兒的巢穴就藏在刺槐樹上的枝丫處。雌鳥銜著蚯蚓歸來時，翼尖的鈷藍讓我想起宋徽宗夢中的雨過天青。它轉動頭顱的弧度精確如青銅羅盤，每根羽毛繃緊成弦，林間每片落葉的飄墜都足以令其化作遁甲奇門。 　　長焦鏡頭里窺見其育雛的經過足夠驚心，雛鳥喙緣的熒光黃忽明忽暗，那是來自白堊紀時期的摩斯密碼。雌鳥將蚯蚓塞進雛鳥嘴喙的動作暗合《齊民要術》的農時，振翅驅趕螞蟻時掀起的氣流里，飄著《本草綱目》記載的驅蟲藥香。最動人的時刻，則是日上三竿，陽光臨巢，雛鳥羽衣未豐，稚嫩的鳥皮還不能過嗮，雌鳥突然張開羽翼，為雛鳥撐起一柄遮陽避光的傘。 　　雄鳥站在不遠處的樹枝上，轉動著琥珀色的眼瞳，確認育雛的巢房沒有危險的陰影，這是大自然賦予的生存密碼，在人類工業文明的計時器之外，演化出獨屬于鳥類的安全算法。 雛鳥的嘴喙尚屬嫩黃，卻能清晰感知到親鳥帶著食物近巢時翅膀發出的聲響，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奮力張開嘴巴，伸向親鳥飛來的方向。 　　突然，一只發冠卷尾掠過樹冠，雄鳥顫然一驚，發出呼應的啼鳴，兩種鳴禽的領地意識在此時消融，發冠卷尾抖動的金屬藍尾羽恰似為鄰居放哨的旌旗。原來有一只紅翅鳳頭鵑飛落在附近，發冠卷尾向仙八色鶇發出了預警信號。 這看似雜亂的樹叢間藏著跨越物種的生存契約，鳥兒們選巢址，自有其精妙的生態樞紐。 　　雛鳥的絨毛在逆光中泛著珍珠母貝的光澤，它們會在七天后躍入虛空，此刻的巢穴宛如時間琥珀，凝固著親鳥每天數十次往返的飛行軌跡，儲存著發冠卷尾守望相助的電磁波信號。現代人引以為傲的監控系統，在鳥類千萬年演化的共生智慧面前，不過是一串蒼白的二進制代碼。 　　那只在溪邊打理羽毛的鳥兒掉落半片蛻羽，虹彩中流轉著馬來半島季風與荊楚之地的云霧，凝固著跨越國界的生命契約，縱使文明在混凝土里瘋長，總有此類生靈固執地往返于古地圖的虛線，用羽衣霓裳續寫未被基因編輯的野性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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