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迷老爸 ?--父母一代人的故事（六）

牧言

老爸從7、8歲開始聽?wèi)颍瑧螨g有80多年了。他一生追戲，是個不折不扣的戲迷。在爸爸聽力尚可的時候，家里的電視大部分時間停留在戲劇頻道。后來老爸聽力越來越差，電視機的音量就越來越響，為此，我和姐姐總是到鄰居家解釋和道歉。老爸是個老戲迷的名聲，就這樣，隨著戲劇音量的提升進一步傳播。對各種戲劇都喜歡的老爸，最癡迷的是京劇。京胡一響起來，爸爸會不由自主地搖頭晃腦，時而隨著唱念幾句，也不時地大聲叫好。他知曉幾乎所有京劇名家的代表唱段、身世和業(yè)內(nèi)傳說。老爸看到喜歡的折子戲就兩眼放光。我告訴爸爸現(xiàn)在有個時髦的稱謂叫“粉絲‘“，老爸就是”鐵忠粉“。90歲的老爸連連搖頭，說：”不興那些個趕時尚的東西，要欣賞藝術(shù)“。 爸爸在八十年前，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逃學(xué)到青島永安大戲院，為了一睹他傾慕的梅蘭芳先生的真人風(fēng)采。爸爸說，他小的時候，青島的京劇氛圍特別濃厚，當(dāng)時的京劇大家梅蘭芳、譚鑫培、余叔巖、馬連良、周信芳等，都不止一次來過青島，在永安大劇院演出。無論是什么就角兒，生旦凈末丑，老爸沒有偏愛，統(tǒng)統(tǒng)喜歡。那時候，他經(jīng)常扮成茶童，借給客人倒茶倒水的機會，混進劇院，這樣就可以免費看戲了。要知道，從小就頭腦行為并不機敏的老爸，為了看戲，能做出這般抖機靈的事情，似乎非常不符合他的老實人設(shè)。看來，角兒的吸引力，就像現(xiàn)在的歌星影星明星，激發(fā)出孩子的巨大動能，讓票友顛和狂。從你這一點上看，粉絲追星，是有跨時代的共性的。后來，爸爸和媽媽約會，經(jīng)常選擇的地方就是劇院，從永安大劇院、大光明電影院，到工人文化宮，青島人民會堂，爸爸牽著媽媽的手，像個文藝青年一樣，講劇目，講劇情，讓對戲劇一竅不通的媽媽欽佩不已。戀愛中的媽媽，最欣賞的就是爸爸的多才博識，她仰望者爸爸，用心用情去聆聽。爸爸也就將計就計，用永遠藏著的“包袱”，一直是“且聽下回分解”的懸念，吊著媽媽的胃口，再后來，媽媽“一孕傻三年”，整天跟搭在爸爸身后，追隨著爸爸的戲劇愛好。再后來的故事，就是因為愛情，生生把媽媽的戲劇喜好誘發(fā)和培養(yǎng)了起來。 爸爸最喜歡的劇目是《四郎探母》《霸王別姬》和《趙氏孤兒》等，這些循環(huán)往復(fù)的劇目，我和姐姐已經(jīng)耳熟能詳。幾十年的家庭京劇氛圍，讓我們比同齡的孩子更多地接觸了各種劇目，了解了梅派的《貴妃醉酒》和程派的《鎖麟囊》，還有荀慧生的《紅娘》、楊小樓的《長坂坡》。對唱歌跳舞并不感冒的我們姊妹倆，都能哼唱幾句京歌京韻。關(guān)于京劇的服裝、臉譜、樂器，都是爸爸研究的范疇，大軸、西皮、水袖、沖頭等專業(yè)名詞，也是爸爸經(jīng)常嘮叨的。爸爸看京劇，從做、念、唱、打各個角度品評。只要他喜歡的劇目，他真的就會如癡如醉。 媽媽說，好多次，爸爸聽?wèi)蛲思覄?wù)，爸爸像個戲彪子。平時對媽媽言聽計從的爸爸，只有在京劇時間，會一反常態(tài)，忘乎所以，這時候，媽媽都不太搭理老爸，讓他獨自沉浸，獨自沉淪。爸爸的腦袋里面就好像有個控制開關(guān)，專為京劇而設(shè)，不由自主。媽媽對爸爸一貫霸道，但是在京劇時間又格外忍讓。爸爸媽媽這種攻守兼?zhèn)涞碾p向配合，真的是愛情最好的樣子，“敵進我退，敵疲我打”，聰明的媽媽用智慧掌握著家庭安寧的主動權(quán)，而京劇充當(dāng)著最好的戰(zhàn)略防御工具，所以，我們這個四口之家，有寬寬的愛情護城河，只有和平，沒有戰(zhàn)爭。爸爸為京劇癡，為京劇呆，為京劇忘乎所以。媽媽說，爸爸的聽?wèi)蚴恰安　保缓弥巍？墒撬齾s忘了，年輕時的自己，正是因為這個“病”的吸引才走火入魔的，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河”。 其實媽媽也喜歡京劇，但媽媽就超脫很多，她永遠都明確地知道什么事情急，什么事情緩，永遠會用理性把控?zé)釔郏肋h是一邊嘟囔爸爸，一邊給爸爸遞上凳子、送上茶水，埋怨著、伺候著爸爸。媽媽更喜歡的是越劇，王文娟是媽媽的最愛。《紅樓夢》《西園記》媽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而且多愁善感的媽媽每次聽到《黛玉葬花》都會唉聲嘆氣。這時候，爸爸也總是要勸慰幾句。時間長了，爸爸媽媽在什么時候會舉案齊眉，會眉目傳情，我和姐姐都已經(jīng)掌握了規(guī)律，我們姊妹倆就會提前做出捂著眼睛、堵著耳朵的動作，以此來取笑爸爸媽媽的秀恩愛。媽媽說，因為喜歡王文娟，所以她也喜歡王文娟的老公孫道臨。要知道，孫道臨擔(dān)綱男主角的《永不消逝的電波》是那個年代最火的電影，年輕而且?guī)洑獾膶O道臨，俘獲了一大批女觀眾的心。但是媽媽不承認這個。在那個情感還沒有那么開放、言論也沒有那么大膽的年代，媽媽羞羞答答地喜歡著自己心目中的影星，每次還讓爸爸陪著去一遍一遍地看電影，而爸爸的心思似乎永遠遲鈍，他的思維總是沿著越劇轉(zhuǎn)電影的軌跡，憨憨地認為媽媽就是愛屋及烏。也許吧，這段媽媽的熒屏欽慕，已經(jīng)成了歷史之謎，隨著那個時代和那個時代的人，融入了美好的時間記憶。 不知道是不是京劇的曲目所限，幾十年來爸爸欣賞的京劇翻來倒去就那么一些，乃至于京胡一響，我和姐姐都能知曉個大概，但是爸爸似乎從來沒有有膩煩的情緒，每次看戲，他都是興致勃勃。盡管那些曲目，老爸已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他還是報以最大的熱忱，就好像講了一輩子課文的老師，一堂又一堂地重復(fù)講課，卻是聲調(diào)愈高、情緒愈漲。為了讓爸爸媽媽專享看戲，在八十年代末，姐姐費勁吧啦地搞了一臺錄像機，這下子，戲劇在我家一發(fā)而不可收。京越、越劇、黃梅戲，后來甚至昆曲、川劇、呂劇、平劇，什么劇種都有了錄像，爸爸媽媽把家里開創(chuàng)成了戲劇大舞臺，吱吱呀呀的各種調(diào)子響徹。奇怪的是，爸爸媽媽一直屏蔽流行歌曲。明明都是舞臺曲調(diào)，搞不懂老倆口好惡的原因所在。我只能暗自揣測，是他們不能接受狂歌熱舞以及流行歌手的穿著打扮吧。在聽?wèi)蚩磻虺獞虻膸资昀铮职诌€借閱了大量和戲劇相關(guān)的書，比如京劇史、名家名段介紹、京劇理論等。爸爸看戲也算是與時俱進，從老派名家的影像，到中生代的于魁智、李勝素、張火丁，再到這些年極火的新生代王佩瑜、竇曉璇，爸爸能夠逐一點評，對他們的舞臺風(fēng)格和唱腔念白談?wù)摰妙^頭是道。 中國京劇的傳統(tǒng)橋段，都有深刻的歷史典故，比如，《空城計》取自《三國演義》，《野豬林》來自《水滸傳》，《趙氏孤兒》取自《史記》。不知道是不是戲劇的引領(lǐng)，爸爸對文學(xué)，歷史頗有一些研究，他就好像從戲劇的小門進去，撞開了文史學(xué)習(xí)的另一扇大門，進入了別有洞天的知識庫，老爸老媽的生活也因此一下子豐富多彩起來。他們在生活的舞臺上，欣賞著藝術(shù)；在藝術(shù)的舞臺上，滋潤著生活。在學(xué)習(xí)文史知識的路上，學(xué)問不高的老爸，沿著喜歡的方向，一路奔跑。他從孩童跑進了青年、中年，直到老年，跑出了有文化有底蘊的老人家的樣子。。包括他們的女兒，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中，也雙雙對戲劇戲曲漸行漸近，這就是爸爸媽媽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近朱者赤”。 現(xiàn)在的老爸，九十歲了，耳朵、眼睛都不中用了，家里的電視機也很少打開。一天到晚昏昏沉沉的老爸，蜷縮在輪椅上，偶爾會有節(jié)奏地點頭，或者打著節(jié)拍晃動著雙手，我知道，那是老爸又進入了戲劇的遐想，他在體味著想象中的美妙和美好。 （北風(fēng)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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