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的成長

海洋

小先生的成長作者：盧曉楓? 那件事，已經(jīng)過去好些天了。 魯獎得主龐余亮的散文集《小先生》，被我一夜讀完。那積滿頑皮，機敏，盎然的童趣，終于補上了我童年時代所曠下的課。 其中《考你一個生字》，最讓我捧腹。 那天，我將文中提到的 “勱”、“鬯”兩個生字，放在家人群里，一石激起千層浪。我倒是想看看，這些常常自識清高的知識分子，看到這兩個字的態(tài)度。 此時無聲勝有聲，念什么音的都有，卻沒有一個讀對的。特別是擁有38年教齡的老母親，像面對一個不速之客，看那認真揣摩的態(tài)度，我忍俊不禁，恨不能掀開世界之窗，讓全世界都知道，原來自詡高知的老先生也有不知的，也有不認識的啊！一個老酸菜，終于把一眾人考倒，我的下巴，一個上午都不想合上。 母親問我這兩個字從哪兒找來，我說,龐余亮《小先生》。母親要我也拿給她看看。老花鏡下，母親笑得嘎嘎的，好看，寫得太好了…… 母親，一字一句的，如此慢讀，母親少有。母親把自己沉浸在《小先生》里了，沉浸在遠去的時光里。 我怎么好像也看到了一對鮮艷的紅蘑菇呢？母親想把羞紅的臉，藏在書頁里，但兩只潮紅的耳朵，就像那個《考你一個生字》里的學生，正在仔細聆聽這布谷鳥亂叫的初夏。 母親說，她當年也是一位小先生。 上個世紀60年代初，母親高中畢業(yè)，到淮北的一所農業(yè)中學當老師。 那是革命老區(qū)，因為周邊農舍都還是泥巴毛草蓋就的，所以那紅磚黛瓦的中學，顯得特別鮮亮而突兀。 那些學生，其實也十六七歲了，有的甚至已結婚生子。自從知道從城里來了一個省級中學畢業(yè)的秀才，“小先生”的名字馬上在那個小縣城里風傳開來。 村里的人，個個都伸頭到學校看看。有挑著扁擔過來賣菜的，有擔著剃頭挑子過來剃頭的，他們扒著窗子，隔著門縫向里張望，看看這個城里來的小先生長得什么樣子？他們嘀咕著這丫頭片子能壓得住學生嗎。弄得母親很不好意思，但私底下又非常享受。 學校里老師少。母親常常教了語文，教數(shù)學，有的時候還會客串一下唱歌老師（當年，還沒有音樂老師這一說）。 多年后，當年的學生憶起母親，最喜歡的，還是母親的語文課。 母親講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更喜歡聽《孔乙己》，好像那個孔乙己就在自己身邊站著一樣。 母親與魯迅是同鄉(xiāng)，紹興人的鄉(xiāng)音，把那個孔乙己從書上活脫脫地帶了出來，常常被學生要求講了再講。那個“回”字有四種寫法呢，無須多講，學生們全學會了回字的四種寫法。他們特別愿意村人路問，“你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 讀書人偷書不叫偷，叫竊。這有什么不同嗎？在讀了書的學生那里，竊比偷有了讀書人的意思了，所以說出來，很有些自得的樣子，脖子還要扭一扭才好。 母親不知道說什么，只覺得學生能喜歡讀書就好。 不過，來這里之前，有老教師告訴母親，這所學校除了教課，還要跟學生一起參加農業(yè)勞動。母親只當老教師說了一嘴而已，沒當回事。 一直到第二年學校放麥假，母親扎扎實實地體會了一把勞動。 一望無際的麥田，黃橙橙的，風吹過像一片麥浪，麥子個個支棱著胡子，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母親就要帶著學生收麥子。望著看不到頭的麥田，母親心里直發(fā)怵，又不能讓學生發(fā)現(xiàn)，母親悄悄地挽起袖子，準備向眼前的麥子揮起鐮刀。 不想，一學生一把搶到到母親面前，“先生割麥子不是這樣的，要兩腿邁開，右手拿鐮刀，左手擄一把麥子，鐮刀輕輕向內一劃拉，麥子就割下來了……”。 母親似懂非懂，還沒割出一片，已經(jīng)滿頭大汗。而她的學生已經(jīng)竄出她的視限，看不見蹤影。母親思忖道，我哪里是什么先生啊，你們才是我的老先生呢。 母親出生在一個比較優(yōu)渥的家庭，受西學思想影的外公，力推兒女們上學讀書，即便后來家道中落，母親還是在家人的支持下，完成了高中的學習。 書里，書外兩重天。一邊是詩書樓閣，一邊是凡塵勞作，像身體的手腳，缺一樣都不能好好生活。 看來，語文老師腹笱豐贍，辯才無礙固然重要，但拿得起粉筆，舉得了鋤頭，扛得了扁擔，可能才是從事革命教育事業(yè)的人，應該有的特質吧。 從那時起，母親和她的學生像有了山盟海誓一樣。課堂上，母親是先生。課堂外，學生是母親的先生。 就這樣，一年又一年的下地割麥，插秧收稻，曬場揚谷……母親跟著學生，一場都不落的學習，可謂風乎舞雩，詠而歸。 而母親，也在一堂又一堂的“三味書屋”里，把滿臉青蔥的學生，一屆又一屆地帶出課堂，推向社會。 記得，一年初夏，母親帶著那一屆畢業(yè)的學生橫渡運河。多年后，我問過母親，你不怕啊？母親風輕云淡，這有什么，我自己會游水，而那些學生更會水，有他們在我什么都不怕。 據(jù)說，那天，全班學生早早來到運河岸邊，他們有的大盆小盆舉著，說當游泳圈。更有的，早就赤條條來無牽掛橫渡。據(jù)說，那天運河的水，都被這些學生蕩出了河岸。 若干年過去，上了多少節(jié)課，母親無從計算，送走了多少學生，母親更無法記得，但他們落滿教室的朗朗讀書聲，他們奔跑走廊腳步聲，母親從來不曾忘記。 而從那間教室里走出去的學生，更沒忘記老師手指間白色的粉筆灰，還有老師抑揚頓挫的紹興鄉(xiāng)音，“孔乙己，你還差十九文錢呢”。 紛紛揚揚的粉筆灰，終于讓母親青絲變白發(fā)。孩子們在成長，不斷成長，幾乎無時不刻都在成長。而母親這個小先生，也帶著一盒粉筆和一本備課筆記，跟著孩子一起成長。 今天，老花鏡下的耄耋母親，定睛學習那個叫“勱”的字，我只覺得歲月流轉中，那個小先生，又來到學生的面前，粉筆灰又落滿小先生的手指間…… 母親說，小先生，從來是從小學生開始。 特邀點評 這篇文章以《小先生》為引子，通過講述母親的教學生涯，展現(xiàn)了“小先生”這一特殊身份的成長歷程。文章開頭以作者讀完《小先生》并用書中生字考家人的情節(jié)引入，營造出一種輕松詼諧的氛圍，同時也巧妙地引出了母親與“小先生”的關聯(lián)。 文章主體部分詳細回憶了母親在上世紀60年代初的教學生涯。母親從一位城里來的年輕教師，面對十六七歲甚至已婚的學生，經(jīng)歷了從被質疑到被認可的過程。她不僅在課堂上教授知識，還在勞動中向學生學習，這種雙向學習的模式體現(xiàn)了“小先生”理念的精髓。作者通過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如母親割麥子的笨拙、學生對魯迅作品的喜愛等，展現(xiàn)了母親與學生之間深厚的情感紐帶。 文章結尾處，作者以母親老花鏡下學習“勱”字的畫面，呼應開頭，升華了主題——“小先生”始終在成長，這種成長不僅僅是知識的積累，更是對教育本質的深刻理解和踐行。文章語言平實而細膩，情感真摯，通過對母親的回憶，展現(xiàn)了教育的溫度和力量，同時也引發(fā)了讀者對教育本質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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