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怯

一叢菡萏

年三十啦！可他始終沒有挪開想回家的腳步，就那么久久佇立窗前，看著樹丫間飄蕩的紅彤彤的燈籠，看著假山旁拉的新春祝福條幅，原先喧鬧的小區(qū)是這般靜寂，只有幾只小鳥在顫巍巍的枝頭朝著他啾啾地鳴著，大概鳥瞅出了他的落寞，想陪陪他。他知道，人們都回老家過年啦，他也想回去，但怯呀。 他怕回家觸碰到父母的目光。想自己三十好幾，混著混著把自己混成了一條光棍外加一身債，剩下的只有父母那些年在東北靠透支他們的血汗為他掙的這套房子。媳婦走了，還帶走他們的寶貝孫子。他拿什么話跟過早衰老的父母交代！ 說自己這些年做嘛嘛不順。說跑快遞，夏天太熱，冬天太冷還不算，還會碰到胡攪蠻纏的客戶，鬧得他腦瓜疼，要是不小心弄丟或弄壞一件物品，好長時間的辛苦還白搭。說工地幫工太苦，水泥磚頭磨破手掌還不算，那攪拌機轟隆隆的攪拌聲常讓他一個頭兩個大。說餐館幫工不是人干的活，每天腿麻臂脹不說，老板還常常呼來喝去，像喚孫子一般，人一點尊嚴都沒有……說自己回到小區(qū)，看到麻將館里都是一些帶娃或退休的老年人，自己從中看到商機，想自己年輕腦子肯定比他們活絡(luò)，跟他們玩來錢應(yīng)該比在外面做事容易得多。再跟他們說，人倒霉真是喝涼水都塞牙，跟她們玩了一年，竟然空手沒套到白狼，反而套了一身債。 一想到債務(wù)，他身子不禁一顫。去年一年就在家躺平，每天過完早就到麻將館報到，那些個老板完全不似以前認識的快遞工地酒店的老板，他們對他殷勤、恭敬、服務(wù)還周到，坐在那兒，他們遞煙敬茶還馬上喊人來陪，有種做大爺?shù)母杏X，真的是爽歪歪。最可喜的是錢沒了，喊一聲“老板，上水！”一疊紅紅的鈔票就到手。那日子呀，還真是賽神仙，茶煙飯食都不用操心，還天天做上帝。嗨！哪曉得……幾個麻將館好像通氣似的，同一天都拒他還不算，都到家里逼債。算算，一年沒到外撈到一個銅板，反而欠下十幾萬的債務(wù)，要是老頭老太知道自己這樣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他們…… 他知道，要是他跟他們說，媳婦拿走了家里能拿的東西，孫子也是跟著他媽頭也不回的走了，他最難的時候家里沒有一粒米手里沒有一分錢，還慘兮兮地跟人家借十元錢買米吃，他們不得心疼死呀。他知道自己是他們的心頭肉，但一想起他們過早染霜的兩鬢，還有他們過早壓彎的腰脊，他又不忍呀。 想他兒時，對他們是熟悉而又陌生。每年只有年末才看到他們出現(xiàn)在村口，到年頭他們又消失在村口的路頭。每次他們回家，印象最深的是他們摸自己臉的手糙得割自己的臉，但他們帶的禮物豐厚，基本上凡是同年的孩子有的吃穿玩的他都擁有，甚至比人家更多，尤其是零花錢，他們給的真足，以致課堂上基本都捂不住鼓脹的口袋，只有夜夜到游戲機室去消耗。每次老師電話他們，他們給他的回話是“爸爸媽媽這么辛苦地討生活，只是為了你以后不再像我們這么辛苦地討生活，要好好讀書，聽老師的話……”那些話他都聽膩了，但終究還是他玩他的，他爸爸媽媽說他們的。最后當(dāng)然是自己跟書本兩相生厭，媽媽辭工回家陪讀也沒能讓他走上讀書路。他們從小沒給他套好籠頭，想等他長大后再套，他已經(jīng)跨馬游韁了。想想，怪他們？怪自己？他的思緒很亂，自己今日這樣，不知道該怪誰。 年！年！年！年年要過，今年該咋過？！無顏面對的只是雙親，更多的是害怕見到那么多的親友。要是他們問：“你的老婆孩子呢？”難道回答“跑了！”要是他們問今年在外咋樣？難道回答“一身債！”農(nóng)村人那市儈世俗的目光瞬息將會將他斃殺，自己的無地自容還能在幾天后逃離，一輩子心高氣傲的父母將會遭多少奚落白眼，無法可想。 “砰！砰！砰！”不知道哪個膽大者竟敢在政府反復(fù)強調(diào)禁鞭的情況下連放幾炮，把沉溺于思索中的他嚇了一跳，回頭，手機屏上跳動著母親的來電，他迅速反身回轉(zhuǎn)、抓起，但顫抖的指尖就是不敢滑動那跳動的鍵，淚瞬息爬滿雙夾。他頹然臥在沙發(fā)中，許久，才給母親回信：“加班，回不來！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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