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二餅與防震棚的故事（小說）

江南

龐師傅是個老實人，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鏡片厚得像酒瓶底，走起路來總是微微低著頭，仿佛在尋找什么。鄰居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龐二餅”，一是因為他那副眼鏡，二是因為他為人憨厚，像塊實心的大餅，從不與人爭搶。龐師傅在單位里是個普通工人，平日里話不多，干活卻從不含糊。他家門前有塊空地，原本是單位的閑置地，常年荒廢，里面有幾個臭水坑，還有一個垃圾場。每到夏季，蒼蠅亂飛，臭氣熏天，路過的人都要捂著鼻子快步走開。 龐師傅早就看不下去了。他找到行政科長，希望單位能把這塊地整治一下，至少把垃圾清理干凈，免得影響大家的生活。行政科長是個圓滑的中年男人，聽了龐師傅的請求，笑瞇瞇地說：“老龐啊，這塊地是‘飛地’，不歸我們單位管轄。你要是覺得礙眼，可以自己去整治一下，種點菜什么的，也算是廢物利用了。” 龐師傅聽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他沒多說什么，回家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妻子是個勤快人，聽了龐師傅的話，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夫妻倆起早貪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這塊地給整治得干凈平整。他們還在空地上種了些蔬菜，日子久了，這塊地竟成了龐家的“自留地”，鄰居們見了都夸龐師傅能干。 1976年夏天，地震的消息傳遍了全市。政府要求各單位搭建防震棚，盡量不要住在屋里，以減少地震造成的傷亡。行政科長找到龐師傅，傳達了上級的指示，并宣布征用龐師傅門前那塊空地為單位搭建防震棚。科長還特意拍了拍龐師傅的肩膀，笑著說：“老龐啊，你放心，防震棚建好后，一定給你家安排個好位置。” 龐師傅雖然有些不舍，但想到搭建防震棚事關大局，便爽快答應了。回家后，他叫妻子趕緊收拾東西，該打包的打包，該裝箱的裝箱，做好搬到防震棚的準備工作。妻子有些不情愿，但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咱們辛辛苦苦整治的地，就這么讓出去了？” 夫妻倆忙到深夜才上床睡覺，而且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忽然，大地搖晃起來，仿佛大地在瞬間被撕裂。起初只是輕微的晃動，像遠處傳來的悶雷，緊接著，地面開始劇烈顫抖，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瘋狂搖晃著整個世界。房屋發出吱嘎的呻吟，墻壁上的裂縫像蛇一樣迅速蔓延，灰塵從天花板上簌簌落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尖叫聲、哭喊聲、雜亂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有人赤著腳跑出家門，有人抱著孩子跌跌撞撞地沖向空曠地帶，還有人站在原地，茫然無措地望著四周，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恐慌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恐懼和無助。 “ 快跑！快跑！”有人聲嘶力竭地喊著，聲音在混亂中顯得格外刺耳。 龐師傅被這突如其來的震動驚醒。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狂跳不止，耳邊嗡嗡作響。他下意識地抓住床沿，試圖穩住自己的身體，但地面的晃動讓他幾乎無法站立。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在反復回響：“地震了！地震了！” 他跌跌撞撞地沖出房間，看到鄰居們紛紛逃向街道。有人抱著被子，有人提著水壺，還有人手里緊緊攥著孩子的書包。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和不安，仿佛下一秒世界就會崩塌。 “我們有防震棚！快去防震棚！”龐師傅大聲喊道。 …… 妻子把睡夢中的丈夫叫醒：“深更半夜鬼喊鬼叫的，發什么神經？” 龐師傅滿頭大汗地從睡夢中驚醒。原來做了個夢。他再也無法安睡，叫醒妻子，開始憧憬在防震棚里的生活情景。那么多人住在防震棚里，該多么有趣啊！ 不知不覺，天已大亮。 一早，龐師傅就看見行政科長領著幾個干部家屬在防震棚那邊指指點點。那些家屬手里都拿著皮尺，量來量去，像是在劃分地盤。 “老張家的，你住東頭，那邊通風好。” “李主任，您看西邊這塊地怎么樣？離廁所近，方便。” 龐師傅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看見自家那塊地被劃成了十幾個小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擺上了磚頭，上面用粉筆畫上了記號。 “科長，您看我們家……”龐師傅搓著手湊過去。 科長正忙著跟人說話，頭也不回地擺擺手：“等會兒再說，等會兒再說。” 傍晚時分，防震棚終于搭好了。龐師傅站在自家門前，看著許多干部家屬歡天喜地往防震棚里搬東西。他們帶來了嶄新的被褥、暖水瓶，甚至還有人搬來了收音機。 “老龐，實在對不住啊。”科長終于有空搭理他了，“位置不夠了，你看要不這樣，等下一批……” 龐師傅感覺耳朵嗡嗡作響，后面的話都聽不清了。他看見自家那塊地上，十幾個防震棚整齊地排列著，每個棚子里都亮起了燈。那些燈光刺得他眼睛發疼。 “你不是說有我們家的位置嗎？防震棚里都住滿了，我們往哪搬？”妻子下班回家得知情況后，氣得直跺腳，罵龐師傅是個“窩囊廢”，沖著唉聲嘆氣的老龐吼了起來。 龐師傅欲哭無淚，低著頭，一聲不吭，心里卻像壓了塊大石頭。他想起昨天夜里，他和妻子還在收拾東西，把一家老小的衣物都打包好了。現在那些包裹還堆在屋里，像一座小山。 天漸漸黑了，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龐師傅抬頭看了看天，烏云壓得很低，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好在是虛驚一場。沒過多久，地震警報解除了，那些干部家屬都紛紛搬回家去住，防震棚也被棄之不用了。這天行政科長來到龐師傅家，假惺惺地對龐師傅說：“老龐啊，這些棚子我就不拆了，你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龐師傅心里明白，科長是怕花錢拆除這些棚子，卻還想做個順水人情。他雖然知道這是虛情假意，但想想這些防震棚也能堆些雜物，也就沒作推辭。 這之后，防震棚就歸龐家使用了。幾十年間，棚子經歷了風吹日曬雨淋，倒塌過多次，每次都是龐師傅出錢出力修繕起來。而且，棚子越修越好，從當初的蘆席墻變成了磚墻，油氈屋頂變成了紅瓦屋頂，從堆放雜物變成了擺放家具住人了。到后來，當年鴿籠子一樣的防震棚早已變成了幾間正規房屋，但人們仍習慣把那幾間屋子稱作防震棚。時間來到2008年，龐師傅住的地方面臨拆遷。消息一傳出，原來在防震棚住過幾天的那些領導干部家屬紛紛找到拆遷公司，要求防震棚的拆遷補償有他們一份。 龐師傅聽到這個消息，氣得渾身發抖。他找到拆遷公司，理直氣壯地說：“這防震棚是我家用了這么多年，修修補補都是我家出的錢，憑什么他們來分補償？”拆遷公司的人聽了，也覺得有理，但那些領導干部家屬卻不依不饒，甚至有人威脅龐師傅：“老龐，你別不識抬舉，這地本來就是單位的，你占了這么多年，已經是占了大便宜了！” 龐師傅終于爆發了。他指著那些人的鼻子，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干部，真是見到好處就上！當年地震的時候，你們占了防震棚，把我家擠出去，現在拆遷了，你們又來搶補償！你們還有沒有良心？” 那些人被龐師傅說得啞口無言，但依然不肯罷休。最后，拆遷公司只好請來了當年的行政科長。老科長看了看龐師傅，又看了看那些領導干部家屬，嘆了口氣，說：“老龐啊，這事兒確實有些復雜。要不這樣吧，防震棚的補償款，你拿一半，剩下的給他們分，怎么樣？” 龐師傅聽了，冷笑一聲：“科長，當年你讓我整治這塊地的時候，怎么不說這是單位的？現在拆遷了，你們倒是想起來這是單位的了？我告訴你，這補償款我一分都不會讓！” 科長被龐師傅說得面紅耳赤，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那些領導干部家屬見科長都拿龐師傅沒辦法，只好悻悻地離開了。 拆遷結束后，龐師傅拿到了一筆可觀的補償款。他用這筆錢在主城區買了一大套新房，還在長江路鬧市口買了一間商鋪，每年有十余萬元租金收入。妻子笑得合不攏嘴，說：“老龐啊，你這輩子總算硬氣了一回！” 龐師傅推了推眼鏡，憨厚地笑了笑：“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這輩子老實慣了，但該爭的時候，還得爭。” 從此，龐師傅一家過上了安穩的日子。而那些曾經想占便宜的領導干部家屬，再也沒敢來找過他。 2025年2月于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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