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拜年 ?--父母一代人的故事（五）

牧言

大年初一，爸爸就忙著拜年，這個叔叔，那個阿姨，爸爸點名，我從爸爸記錄了一大堆信息的的紙片、筆記中，按圖索驥，給爸爸的朋友們撥打電話。老爸拜年，其實是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爸爸無非是自己組織了一整套拜年話術，“孫女上博士了。閨女工作挺好。我身體還行。”老爸的幾句話，對一家三代做了總結，其實這也是他最關切的眼下事。 爸爸給老朋友打電話，聲音震得山響，幾乎是大喊大叫。他自己聽不見，也唯恐對方聽不清。坐在一旁的我，忍不住地想笑，因為電話兩端的對話完全是各說各話，阿姨問“你在哪里過年？”，爸爸答“我腿疼，不礙事”。爸爸拜年，不聽從我建議的長幼有序，只要他能想起來的人，他都要問候。他說，拜年是牽掛，也是祝福，不講那么多規矩。老爸不喜歡我分析的輩份和心理，爸爸拜年的出發點很簡單，無欲無求的簡單。給二爺爺三叔叔七大姑八大姨拜年，我又一次傾聽了革命家史。放下電話，老爸意猶未盡，把剛剛叨叨過的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再翻一遍，比書本學習還讓女兒記憶深刻。真不知道這個老爺子為什么對家族的歷史如此癡迷，乃至于在過年的幾天里，我好幾次涌起了寫寫家族大宅門故事的沖動。給老同事拜年，打電話之前，爸爸先給我講一段他們共同的事業奮斗史，講講屬于他們那一代的激情燃燒的歲月。同樣都是八九十歲的老人，每次電話撥過去，我都有點緊張，畢竟時隔一年的聯絡周期，于這般年齡的老人家而言，我是擔心有不測發生的。爸爸從來都沒有擔心，即便是電話不通，爸爸也會嘟囔說“他可能沒聽見電話”。爸爸是老了，思慮不周，更主要是他天生的樂觀和積極，在爸爸的世界里，只有明天，沒有意外。給老鄰居打電話拜年，爸爸東拉西扯了半天，談媽媽，說女兒，幾乎不給對方插話的機會。話說老爸這幾年老年癡呆，什么事情都稀里糊涂的，可是他就是記得幾十年前的生活過往。在老爸幾近迷失的記憶里，他居然清晰地保存著曾經有過的睦鄰友好，哪怕是鄰居送過的一碗水餃、一壺熱茶、幫忙傳遞過的一串鑰匙，共同參與過的一場納涼晚會。爸爸努力從時間的廢墟中，整理提煉他想要記住的，他認為值得記住的。每年春節，他都要再回憶、再感念，再感恩。 爸爸拜年，有個專門的記錄本，去年、前年還有往前推很多年，每年都有記錄：誰人給他拜年了，他又給誰拜年了。在眼睛還好用的過去的多個春節，爸爸帶著老花鏡，仔細地對比著，紀錄著，唯恐漏下了哪個朋友，就擔心自己失了禮數。隨著老爸年紀愈長，眼盲耳聾，聯絡不方便；也隨著年味漸淡，這些年拜年的人越來越少，但是爸爸對人情寡淡不以為然，他執拗于單方面的祝福和問候，他不相信人心變化，不認同世態炎涼，他永遠都是熱忱地、飽滿地、無私地，想著念著他的老朋友，無論長幼，無關地位。爸爸拜年，從初一持續到初三。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睡一覺醒來，爸爸又會提供一批新名單，那是他躺在床上努力從頭腦深處挖掘出來的名單，是老爸對90年生活的再梳理。 中國人拜年，除了祝福和禮節，其中蘊含很多社會學與心理學的奧秘，就像東方哲學，有邏輯而無規律，可意會又不可言傳。爸爸拜年，簡單直白，想拜就拜，給你拜也給他拜，你聯系我，我必然不能冷落你。爸爸的思維就是這么簡單，從他年輕開始，他就是簡簡單單想事，簡簡單單做事，沒有彎彎繞繞，沒有臺上桌下，所以，爸爸明快而且通達，九十歲的老人，孩子般的世故。給一位多年老友拜年時，經過我的翻譯和轉述，老爸得知老人已經住進了養老院，這一下子成了老爸的春節心病。在老爸的觀念里，養老院里無兒無女，冷酷無情，爸爸說“這下子可受罪了，你去給他送點錢去”，末了，老爸不忘補充說“就用我的工資”。老態龍鐘的爸爸，自己生活已經自顧不暇，但是聽到別人有困難時，他還和年輕時一樣，不顧一切地去惦記，竭盡全力去幫助。他的助人為樂的習慣，已經融入思維，成為常態。舌己而利人，是他一輩子的秉性和執念。 老爸拜年，看上去是每年的一套流程，周而復始。過去，是他和媽媽輪流講電話，每一通拜年電話都是一集有頭有尾有情緒有悲喜的電視劇。過年的幾天里，家里電話此起彼伏，爸爸媽媽很享受這種你來我往的拜年交流，這就是他們的年味，就是爸爸媽媽的社會生活。媽媽去世后，沒有了老伴的配合，老爸的電話時長短了很多，但是爸爸跟每一位老朋友聊天，都要緬懷媽媽，就好像老兩口一直如影相隨。爸爸媽媽相伴60年，已經成為彼此的習慣，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是父母一代對愛情的信守和執著。 隨著時代變遷和文化更新，現在過年，年味越來越淡了，街頭已經罕見走街串巷的拜年人，少了爆竹，簡約了形式，進入文化遺產的春節，有點走樣。形式大于內容的拜年祝福，也在微信微話中，越來越有了套路。壓力山大的打工人，只想趁著春節，家人團聚，歇歇腳，放松一下疲憊了一年的身心。老爸不懂這些，他固執地以為，只要誠實勞動，只要吃苦耐勞，就會擁有幸福生活。在老爸的認知中，勞動者都是幸福的。老爸的拜年，不是寒暄，是真心真情，是掏心掏肺。在老爸這里，拜年，就是春節的樣子，就是幸福該有的樣子。所以，我的老爸，才是春節非遺的真正傳人。他愛拜年的模樣，就像懵懂的小孩子，樸素簡單，他認準的事，只管自己心里美。 （北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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