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

江源

同學，一個說起來就令人親切的名詞。一聽到看到別人同學聚會的消息，我就會想起我與一個同學最后分別的那匆匆一敝。 這個眼角余光里的姑娘叫楊香娟，是我高中時的前座同學。四十六年來時不時地會出現在腦海里。而每次“看到”她時，都是她當年不同時段的清新活潑的樣子。前幾天一個小視頻里作者的一句感慨像一記重錘砸痛了我本就不太堅強的心：“走出了這道校門的同學，今生再也不可能聚齊了。”是啊，“揮手自茲去，從此天涯孤旅。”同學期間的歡樂友誼甚至是那少男少女間朦朧青澀羞于啟齒的好感情愫，也會因天各一方而漸沉心底，成為終身不可遺忘不愿輕易觸及的心觴…… 一九七六年冬，十四歲的我從湖北省宜成縣一個三線工廠轉學到湖南省宜章縣第六中學高一年級插班讀書。而我人又是郴縣的。這“離奇”的經歷在連幾十公里外的縣城都幾乎沒去過的同學們眼中自是神秘。遠在天邊的湖北省，偶爾從圖畫上看到的武漢長江大橋，在他們腦海中是無法想象的，而我卻在那生活了兩年，現又從那里來……于是在一段時間內我便成了班上的中心，同學們一有機會便要我講那“天邊”的事，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清澈明亮的眼里盡是好奇和驚奇。就連女同學也是如此，根本沒有完小初中看男同學時的那種冷漠和敵意。 楊香娟就是這眾多女同學中的一個，她就坐在我的正前桌。不知我沒來前她是怎祥的，反正從我來后我就覺得她有了反位的習慣，而且一反位必定要一手橫搭在我桌上。反位向我問話的理由自是冠冕堂皇還層出不窮。“天邊”的事聽完了又問作業上的問題，每次問題都是輕聲細語，眼角眉梢都含笑，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看不見一絲雜色。我也十分高興自得，有時還愰忽，象是又回到了先前就讀的三線工廠子弟校班級，同學們關系融洽，男女同學間既沒以前有的那種互相排斥敵對的天然隔閡，也沒男同學間的那種隨性鬧騰粗獷和諧。有時又覺得這種情形這種氛圍讓我十分愉悅，連老師的課都聽得格外來神，理解得格外快捷通透。有時竟還莫名地希望她反位看我。 她長得很好看，至少我認為她很好看，而且還是那種耐看型的好看。她個頭不是很高，但感覺卻有我高。濃密烏黑錚亮的頭發扎成兩子辮子抵搭在肩上。一身衣服褲子很舊很干凈，稍微有點顯短小，與她正在發育的身材不太相稱，卻反倒讓她更顯苗條修長。瓜子臉在冬陽下霜風里有團淡淡的紅暈。眉毛細長象要伸入鬢角，鼻子小巧卻有直直的鼻梁，象剛開長的男孩鼻。又黑又長又密的眼睫毛配上象沾了露水的黑葡萄般的眼睛，和著細長尾角微微上翹的眼眶，一笑起來竟能讓我心曠神怡。 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發現了她和我有共同的愛好：看課外書，看小說。但凡我找到或借到的課外書尤其是小說，楊香娟都是要不由分說地拿去看。到后來就連我的作文都不放過。直到那次作文課被我的同桌肖志起哄才打住。原因是那次上作文課寫作文時我在看小說，被她反位看見了。她奇怪地問我：“你怎么不寫呀？” “我寫完了。”我說。 “才一節課呢。王老師還講解了這篇作文要點。你就寫完了？謄好了？” “謄什么謄，我又沒打草稿。我是直接寫在作文本上的。”我看著小說頭也不抬地答道。 “你？！……拿來看看！” 我放下小說拿起作文本遞給她，卻見她象不認識又象不相信似地看著我，攤開手掌卻不接，直到我用本子捅捅她的手才一把抓過去。-肖志這時也己打好草稿。他早己曉得我的做法，見楊香娟這副樣子，立即笑著對她說：“楊香娟，你和他這么好了怎么還不曉得他這么行啊。你天天反位來看他，還沒看懂他呀。用心啰，用心看啰！” 最后這一句，肖志故意捏著嗓子拖長聲音說，說完還朝我擠擠眼。 楊香娟聽著肖志的怪調，又怔怔地看看我，猛然間她滿臉通紅，極快地回過身去，把我的作文本丟在桌上不看，伏下身子在自己的草稿紙上快速地寫著，寫著，不一會又快速地劃掉，最后還把草稿紙撕了。 這下輪到我發怔了。既不明白楊香娟為什么突然臉紅失態，又不明白她為什么把草稿紙撕了。馬上下課了要交作文了，她草稿都還沒打好。我又隱隱有點不自在了…… 肖志謄好作文，揍在我耳邊說：“她喜歡你。” “去！……” 我大驚，連忙“區”了一聲肖志：“扯亂彈！” 扯亂彈，是扯亂彈。十四五歲，我們正是扯亂彈亂彈琴的年齡，似懂非懂胡亂猜想是我們的特色，獵奇是我們的天性。幾乎“放養”精力過剩的我們便喜歡評判班上女同學的美與丑，并給她們配對，誰是誰的老公老婆。如果有那經常說話的男女同學，更是認為他們是自愿的一對。我和楊香娟便是被他們認定的一對。我便也給他們亂配，也捕風捉影地宣布誰是誰的老公，用“擾亂視聽”的方式來遮蓋自己內心的羞澀和慌亂。明知這都是鬧著玩的，但學校搞了一次聲勢浩大的收繳黃色反動手抄書行動，批了幾個有早戀苗頭的同學后，我知道這不是鬧著玩的了。不說鬧得老師知道了挨批判劃不來，就是真要傳得楊香娟也知道了更會羞死人。 從那以后我刻意疏遠了楊香娟，盡量少跟她講話。而她也好象感到什么，同樣也很少主動跟我講話，反位的習慣也不知什么時候改掉了。可神使鬼差似的漸漸我又會忍住地想偷偷看看她，就想看看她的臉，看看她的眼，看了就會覺得舒暢。然而往往這樣偷偷看她時，會發現她也正在看我。兩人一對眼，我象觸了電，她會臉上飛紅霞。記得有次排隊跑步去食堂端飯吃，我聽錯口令立住腳，讓收不住腳的她一頭撞在我身上，頭挨頭臉挨臉，嚇得我們立馬彈開。后來一女同學當著我的面拿這事笑話楊香娟。楊香娟羞紅著臉笑著拿拳頭打那同學。其實與其說是打，還不如說是拍灰塵。那拳頭軟得手都象抬不起來，整個人都幾乎是吊在人家臂膀上。 我們的讀書日子就這樣悠閑松散地過著。一九七七年深秋突然聽說要恢復高考，而且老三屆的畢業生馬上就可以參加高考讀大學。我們作為應屆生明年更是要全體參加高考。我們全都驚呆了，全都蒙了。大學，多么高大遙遠的存在，憑我們肚子里的這點東西，能夠得著它的門檻？然而形勢比人強。文理分科，分重點班普通斑。到處買學習資料。我們被推著往前走。現在流行的培養摸式由我們開創了。 不管預計如何，我們這屆是要全員參加高考的。不管愿與不愿，我們都在向著考場狂奔。容不得我們再吊兒浪當，由不得我們再神思飄飄…… 高考時學校成了考場，不能再住宿，于是我便住在我姐家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楊香娟也住在這里。看到我驚呀得說不出話來，她嫣然一笑，卻沒任何解釋。倒是她的同伴，另一個女同學（我認識她。她是姐夫的表妹）跟我說楊香娟讀文科后跟她同桌。高考沒地住便隨她一同住這了。半年多沒注意，楊香娟長高了不少，也豐潤了不少。好一個亭亭玉立的麗人。 最后一科考試前，我匆匆回姐家拿學習資料。楊香娟和她同伴正在看書，見我行色匆匆，兩人關切地問我為什么這么趕。“有幾個重要的化學公試記不清了。”我沒有停留，也沒有正面向她們，只是邊走邊說，只在眼角的余光里看到楊香娟清秀的臉上有點失落的神色。 原以為考完后還會在姐屋里再見的。誰知考完后楊香娟直接回家了。此一別至今無消息。四十多年來，無數次后悔過，要是那一刻我停下來和她好好聊聊，再好好地認真仔細地看看她也好啊。就是不說過往的關注，曾經的羞澀，不說彼此的情懷，就不說話，就看看，也不會遺憾到如今啊。后來無數次去姐家，無數次幻想過期盼過，能再與她相逢相見。就是在與另外的同班同學偶爾相會時，還想向他們打聽她的情況。話到嘴邊，還是無法啟齒。再后來，每次聽到《同桌》這首歌，我都會心頭顫動不由地想起她。這么多年來，也許她早己忘記了我，也許她當年就沒有我對她這樣的心動，這樣銘心的感觸……她也肯定同我一樣，已經白發蒼蒼兒孫滿堂，為兒念為孫忙……更或許她己不在人世，去了天堂。因為黃泉路上無老少，閻王不論年短長。再幾十年后，我們都會與山眠，同化為分子，原子，電子，再無記憶和過往。 “揮手自茲去，從此天涯孤旅”，前人的分別倘且還有揮手儀式，而我們，卻是匆忙中的眼光一敝。而這一敝卻天涯永絕終身難忘。 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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