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石漢上：小北河

子雍

1、南海觀音 第一次到小北河是多年前的某個仲秋，天津老張約了兩個朋友，經過城固縣城，一路駕車往北，過了橘園鎮，溯湑水入山，七八分鐘車程，過跨河大橋及劈山開出的關口，左轉進盤山險道，峭壁懸崖，大氣莫出，急彎轉過，眼前是一處寬闊幽靜的河灣，兩山夾峙，林木蔥蘢，河水深切對面山體，石灘綿延兩三公里，在流水的分篩作用下，巨石、卵石、細沙漸次分開，弧形的交界線非常清晰，石灘外側，巴茅、蘆葦和野草叢生，雜樹錯落，水聲汩汩，鳥鳴嚶嚶，置身其間，真有回到詩經時代的感覺。 子雍此行正是沖著小北河的石頭而來。走進河灘，滿眼黑白相間的大小卵石，令人目不暇給，眼花繚亂，不知如何取舍。慢慢適應以后，仔細探究起來，心儀的妙品反而難得。兩三個小時的尋尋覓覓，竟是一無所獲，老張說，好石頭全讓咸陽老牛撿光了。就在子雍一行挎上行囊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在淺流分隔開的一處小灘，子雍撿到了在小北河的第一方石頭 : “南海觀音”，十多公分寬的長方型石體上，一尊栩栩如生的觀音側像，腳踩蓮花云朵，手揮楊柳細枝，黑底白像，格外醒目。這方石頭一拿回漢中，就送到配座師傅那里，配上了雕花木座，供奉在書房的博古架正中。 　　后來子雍知道了，那次所去的這個河灣，撿石頭的石友們稱為木竹灣，正式的名稱叫太極灣 : 站在遠處的山頂上俯瞰，山水回環，形成了奇妙的太極圖景象。太極灣上下分布著一個自然村，叫小北村，湑水河在這一帶就叫小北河。村子東側的板凳河從這里匯入，一出山就換成了正式名稱叫湑水河，再下行約二十公里，在城固、洋縣交界處流入漢江。 這里的奇石資源是漢中第一代撿石人發現的，但在漢中的石友圈中，大家卻都說咸陽老牛是第一人，只是因為老牛常來這里，有時候一來就待十天半月，弄走不少好東西，漢中的玩石人便常常以老牛打趣小北河，要去小北河時，就會說，走，看老牛去。 　　2、漢水女神 小北村村民相對集中的居住點在太極灣北，一座吊橋連結了東西兩岸。老趙是一位淳樸敦實的中年漢子，子雍與小北河結緣的第二年就結識了他?！暗紫逻@些灘都沒啥情況，要撿好石頭，最好去小龍溝”，老趙點一根煙，慢慢悠悠地說。 那就去小龍溝。老趙發動了他的三輪蹦蹦車，從寬門大戶的堂屋開出來，拉上子雍，碾過敞開的院落，上公路，過吊橋，沿河流西側的山腳迤邐北去。紅泥土路埋沒在荒草之中，時隱時顯，兩側長滿藤蘿棘刺，剛好容得一車穿過。路面被壓出了很深的窩槽，坐在車上，五臟六腑都在沖撞跳躍。一道陡坡爬上，小路攀升到山腳的腳背脊上，視野就開闊起來，河水已降至崖下二三十米深處，遠望對面，通往雙溪鎮的公路綿延如羊腸小道。二十多分鐘后，腳下的小路突然沉降下去，一大片灘涂地上，蒿草和茅草在斜陽下閃爍著斑駁而尖銳的光芒，灘涂北側的臺地上錯落著一叢土墻灰瓦的農舍，農舍下面的河灣，一簇巨石橫臥在河道中央，湍急的流水激起了一團又一團浪花，跳躍跌宕，砰砰訇訇，隱隱如盛夏天邊的悶雷。 在巨石和湍流下面，是兩三丈見方的純白沙地，沙地中央，有石頭出露，石頭中間是一位裙裝女子，身材修長，S形身姿很是曼妙。定一定神，按一按胸口，仔細分開浮沙，一方干凈清爽的山形石，寬、高約四五十公分，有極佳的水洗度和對比度，那裙裝的女子腳下，一團白云恰恰升起，多么奇妙的畫面??！子雍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 這方神奇的小北河石一出山即廣受關注。2013年，在安康舉辦的首屆漢江奇石博覽會上一舉奪得金獎，成為當年及此后一直被追捧的收藏級精品石之一。 　　關于這方石頭的畫面，熱心的石友們多數認定為觀音，但仔細考究起來，她比常見的觀音多了一份婀娜和嫵媚，神似傳說中的漢水女神。 以石頭的世界而言，小北河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女兒河，因為這條河里的石頭上不僅有大慈大悲的觀世音，有俊俏風雅的詩性女子，更有落落大方的大家閨秀，千姿百態的小家碧玉，有楚楚可人的鄰家小妹，還有夢中的詩與遠方，遠古的流風余韻，異域的世相風情，此生的圓滿與缺憾，來世的祈禱與渴望，盡在一方方石頭的畫面上恣意的展現和張揚著。 　　3、群賢畢至 小龍溝臺地上行不遠，幾株高大的麻柳樹冠遮出一大片陰影，這里的河水平靜、暗沉，樹下突兀的峭石上系著一只簡陋的木筏。上了木筏，站穩當了，解開麻繩，緊抓跨河鋼索，劃不多遠就到了河對岸料石場下的小灘。 這一天正好是子雍的五十歲生日，老婆說，你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石頭，我們陪你去撿石頭。 沒有邀朋約友，沒有吆五喝六，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面對流水，訪石問石，與石為伍，有什么比這樣的五十壽辰更符合子雍的心性 ? 恰是早春季節，一點蒙蒙細雨，些許料峭薄寒，天公佑我，在料石場下的小河灘，一塊露頂的石頭，仔細刨出來，我、老婆和同行的朋友立刻歡呼起來。 　　太神奇了 ! 一塊方正干凈的石頭上，略略右側方向展開一層白云石，酷似一張素描紙，黑色線條輕松而隨意地交疊生長 : 寬闊的前額，深邃的雙眼，挺直的鼻梁，堅毅的唇線和下頜，一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速寫稍帶素描風格，仿佛是達芬奇的手稿，而這張人臉，酷似青年馬克思，也很像大科學家霍金，仔細斟酌下來，似乎還有黑格爾、亞里士多德和柏拉圖的影子。一句話來說，這是一張西方哲人的頭像。 多年后，在中石協畫面石專委會舉辦的“女媧獎”全國畫面石大展賽上，這方石頭奪得了為數極少的提名獎，是當年整個漢水流域唯一獲此殊榮的作品。 雞冠崖村在料石場以北兩三公里處，是小北河畫面石分布的最北端。村子中間的吊橋下是一片大石灘，石頭多是巨石。這個石灘南端，公路一側的山崖上，山石層疊出一張巨大的人臉，林木掩映中，猙獰又帶有幾份慈悲。崖腳下，河水鋪展開來，高聲喧嘩著倒向東岸，匯成一槽激流，下行幾百米后，才平緩安靜了下來。流水隔開的對面，是小北河最大的一處石灘，開闊，平整。這一年的十二月某日，子雍獨自駕車來到這里，順著公路邊的陡坡溜下去，將褲管綰至腿根，趟水過河，不久就撿到兩方好石頭 : 一個是長方形畫面石，石面左側有一根白線懸垂，右側，一人作拈須沉吟狀。另一方石頭，形狀略如船帆，黑底白紋，畫面是一位僧人，有點弘一法師的形貌特征，頭顱稍稍上揚，笑吟吟目視遠方，一撮短須微微上翹，少了釋迦弟子常見的悲憫，多了些世事洞明的通透和自如。因兩塊石頭都比較大，子雍打算分兩次趟水送出。第一次趟水，順利送出“弘一法師”，返回灘頭，趟水送第二方石頭的時候，腳下一崴，連人帶石一下子重重摔倒在水中，眨眼間，就被流水沖出了兩三米遠，渾身的衣褲瞬間全濕透了，每一個毛孔都是水淋淋的感覺。好在這段河水不深，只到子雍胸部以下，借助露出水面的的一塊巨石，子雍奮力站了起來，穩住了腳跟，但手里的石頭卻不知落到了何處。上岸以后，借著采石場的簡易工棚，擰出衣褲中的虛水，穿好，站在岸上仔細察看，那方石頭卻是一點蹤跡都沒有了。直到元旦假期，子雍有備而來，守候兩天以后，恰逢上游四個水電站同時關閘，流水僅僅沒過腿彎，脫去衣褲，權當冬泳，赤條條一番周折，終于帶回了那方石頭。 　　值 ! 千值萬值 ! 真是一方絕妙的好石，鮮明的主題一眼可知 : “王陽明格竹子”。干凈利落的畫面，活畫出心學大師、有明一代立功立言立德近乎完人的王陽明“格竹子”的形象，那種虔誠，那種近乎愚頑而虐心的神態躍然石上，令人啞然失笑，又由衷地生出敬意。 2022年10月9日是被神祝福過的日子。這天的一大早，子雍和幾位朋友從漢中出發，驅車直奔小北河，到了太極灣時，有多位漢中朋友已捷足先至，寒喧過后，在他們小憩的石灘旁，老周順手拈起一方石頭，略有山水意趣，回漢時顛倒來看，竟是一方神妙的“千古一帝”：一人端塵石上，龍袍加身，眉有劍氣，頭戴平天之冠，這氣場，唯有一統華夏，奠定中華民族千秋萬代基業的秦皇漢武。 　　4、鱗躍羽翔 從太極灣到雞冠崖，不足十公里河道，小北河盛滿了漢上玩石人三十年歲月中的歷歷往事。對子雍而言，十幾度寒來暑往，東升西落，小北河毎一處河灣都印滿了往日的足跡，那是生命寫就的詩行。春華秋拾，翻檢往事，令子雍深感欣慰的是，生命中最美妙的篇章，不在杯盤交錯，不在文牘案頭，不在“法相莊嚴”的職場，不在浮名小利的百態世相中，而在秦巴山地的山山水水間。 2017年春夏之交，應好友之約，經歷了五次專程之行，子雍在小龍溝下游水草叢生的河灣請出小北河神魚的經歷，回想起來，至今令人心驚膽顫。 　　那條神奇的石魚長近兩米，重達三百五六十公斤，自2015年夏就潛身在灘涂的泥漿中，因偶然的機緣，被子雍發現。2017年，好友張君聞知以后，幾次約請，5月，子雍攜醴酒供饌兩次入山，歷經共計三萬余步徒步，才得以重新發現。第三次，自漢中請得專業人士，約請小北村老趙等搭手，竟未能挪動半步。第四次人員翻倍，先修通道，經過長達七八個小時的努力，請得神魚上車，剛剛行進兩三米，突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潑下，拖拉機連車帶人直挺挺翻倒在亂石灘頭，神魚落入隨后而至的急流之中 ! 幸無人員傷亡。 　　第五次，再次祭拜河神，請得大型機械自上游馳援，始得平安回漢。這條神魚是迄今為止與子雍結緣的小北河奇石中最令人難忘的石頭，也是小北河的河神之一。 小北河真正的河神，是多年前子雍從雞冠崖河灘請回的仙人唐公昉頭像。這也是一塊大石頭，約有六七百斤，目前寄放在宗營奇石園中。 　　因為有神石坐鎮，子雍在小北河石緣奇佳，最可一說的是，2016年夏，與二三摯友驅車至太極灣，一下車就得到一方極好的“鶴鳴九皋”，稍后又得到一方“龍行山水”。 5、瓜棚豆架說石頭 我是誰 ? 石頭是誰 ? 我為什么會喜歡石頭 ? 我們請回來的石頭可以以“博覽會”“大獎賽”或別的什么名義一比高下嗎 ? 這是行走在小北河灘頭的時候，子雍偶尓也會想到的問題。但是，所有的思考和想法與“行走在小北河”這件事比較起來都是次要的，而石頭的孰優孰劣更是完全不值一提的事情。 　　行走在小北河，最初，我們自以為自己是蘇學士，有“小軒窗，正梳妝”的發妻王弗，還有可以引為知己的小妾朝云，得一方“雪浪石”，成就一段千古佳話。或者，我們以為自己是半癡不癲的米芾，一方硯山，一紙筆墨，足以流芳百世?；蛘?，我們自以為自己是大璞不雕的卞和，慧眼識寶，行止足以感天動地。或者，我們也會自認自己是某個山野逸民，“閑云野鶴”，足以笑傲王侯，名列仙藉，最不濟，也該賣刀汴梁，寶馬換酒，快意人生。 行走在小北河，時間久了，你就會明白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真理 : 和石頭相比，我們啥都不是；充其量，我們只是一個背負行囊的過客。 　　《與往事干杯》? ?往事是春風里抽芽的嫩草? 也曾芬芳，也曾招展，也曾花團錦簇?? 有多少瞬瞬的眸子 輕柔的絮語 被?暴烈的，或軟糯的雨滴浴過?? 最深的河床? 最烈的清流? 總在慣常的水花之外?? 所以你總是一遍又一遍被揉搓，被撫摸，甚至被挾裹著細沙的激流所打磨?? 而所有的你 便?都是我 我和你何曾有片時的分離?? 干杯，這滔滔不絕的流水? 以及水里的每一枚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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