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節(jié)課

林毓秀

5月4日是我退休的法定時間，但真正告別講臺卻是6月4日上午，準確的時間是北京時間九點四十分。后面是高三學生高考前的動員工作，與我這科任老師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系了。我看到許多的老師都會與學生舉行退休告別形式，但在我看來總有自作多情的感覺，因為誰都很難估計自己在學生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所以，我根本就沒有將我退休的信息透露給學生。沒有告別贈言，沒有掌聲，像無數(shù)次離開教室一樣地平靜，我最后一次回頭環(huán)視了一遍教室，就默默地走出教室，緩緩地行走在熟悉而又狹長的教室走廊，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我深深地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我會永遠記住我人生中歷史性的這一刻，我這一艘飽經(jīng)風蝕雨打的航船終于安全泊岸了。 教師并非我的理想，但命運卻把我扔上了講臺，讓我在講臺站了整整四十多年。這期間沒有請過病假，除了法定的婚喪假，記憶中似乎也沒有請過事假。我記不請第一次上講臺的具體日期，也記不清上第一節(jié)課的情形。四十多年，我無法計算我在講臺的次數(shù)，甚至也無法精確說清教了幾年的高三。我雖然先后在六所學校任教，但像早出晚歸的農(nóng)民一樣，年復一年面對同一顏色的土地。我的天地就是那一塊長方形的教室和課桌，沒有驚濤駭浪的體驗，沒有波瀾壯闊的經(jīng)歷，也沒有刻骨銘心的激動，回憶中的場景只是相同畫面的重疊。平淡如水的教學生涯，難有值得記憶的漣漪。送走一批舊面孔，又迎來一批新面孔，講臺仍然是一樣的講臺，變化的只有我自己，由青春煥發(fā)的“小林”逐漸變成龍鐘老態(tài)的“老林”。教師生涯原本是單調(diào)和孤獨，那些風起云涌或風花雪月的生活屬于圈外之人。我能平平安安地教到退休，沒有與學生產(chǎn)生沖突，沒有被學校處罰，已是上帝的青睞了。“只緣二字園丁債，買盡癡兒潘鬢斑”，這是我晚年的詩句。回想起少年時寫下的詩句， “少年意氣糞封侯，揮筆長江水倒流”，我為自己的少年輕狂暗暗汗顏。 經(jīng)過高三辦公室時，我有一陣的猶豫，辦公室月考評卷的情景歷歷在目。教師是一項耗費心智的工作，雖然沒有風吹雨打，但卻可以致人神經(jīng)兮兮。每一節(jié)課不能遲到一分鐘，每周三天的語文早讀和兩晚的下班督修雷打不動，還有每周各一次的教研組活動和備課組活動都令人煩不厭煩，更不要說天天的備課和永無盡頭的作業(yè)，這一切都不是局外人可以感知的。每月一次的月考以及高考前的一周一考，足夠把人陷入恐懼的深淵。連續(xù)幾天的監(jiān)考和高強度的語文評卷總弄得我精疲力竭。我是高年齡，高近視，高血壓，但也必須與年輕教師一樣限時完成同樣的任務，我唯一的一次半夜住院打滴就是因為月考引發(fā)我血壓暴升。學生將考試說成黑色的考試，我卻將這些考試當成了上甘嶺戰(zhàn)斗，我曾與學生調(diào)侃，你們是有期徒刑，我是無期徒刑。你們走出校園就是神仙，而我只能周而復始地服刑。你們的成績學校為你保密，我們的成績，學校的領導要當眾頒布。世上沒有常勝將軍，就算你竭盡全力，也難免常常會有名落孫山的凄慘。這種長期隱性的折磨不把神經(jīng)崩斷那才是天下的怪事？原想與同事們道一聲退休告別，但一想起評卷的陰影，就毅然地離開了辦公室。今天能脫離苦海，為什么還要去重溫痛苦的舊夢？再見了，高三年段，今后考試的風風火火只會在我的夢中才有可能出現(xiàn)。 身心放松地行走在扆山山頭，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中的校園其實是異常的美麗。今天的天空特別地湛藍，清風格外地涼爽，各種花草異香撲鼻，爬山虎鋪蓋山崖，老榕樹千姿百態(tài)，我的心中也鋪滿陽光。我像懷春的少男少女，向一棵老榕樹揮揮手，深情地道一聲再見。我雖然仍然居住一中的校園，但我的身份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過去我是一中教師，扆山的主人；今后我只是一名一中退休的教師，已經(jīng)形同游客。老榕樹以它飽經(jīng)滄桑的冷漠無視我的熱情。做為見證百年名校滄桑的老榕樹，它完全有資格驕傲。扆山山頭藏龍臥虎，人才濟濟，它迎來了許多才情并茂、滿懷壯志的年輕教師，然后看著他們慢慢變老，最后彎曲著暗淡的身影默默走出校門。它只歡迎學有所成、衣錦還鄉(xiāng)的學生，像我這樣的小角色根本就難入它老人家的法眼。我今天的心情異常的愉快，老榕樹的冷漠一點都沒有影響我的心境。我照樣行走在扆山的山頭，縱情放飛思想的翅膀…… 我想起來我過去寫的一首小詩： 別離 我輕輕地走來 染一衣朝霞 我悄悄地離去 帶一抹夕陽 我報東風動人的詩句 東風送我溫柔的夢境—— 那是嬰兒臉上的淺笑 那是搖籃邊母親的哼鳴 我朦朧地醒來 眼角留著夢里的迷離 雪地里依稀一點鴻爪 深山里淡淡幾縷煙云 我悄悄地離開 帶走香馨的夢境 我潛潛地走過 不留下絲毫的蹤影 莫問霧有多深多遠 別問云有何蹤何影 白云里有幾團淡霧 淡霧里有幾片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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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毓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