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樹

holyfield

(一) 今年雨水澇，晴三天，下兩天，人們都說這個夏天不像夏天，熱變得陌生，潮潮的有點像海邊，像蘇州杭州，胳膊摸上去一天到晚黏糊糊的，汗散發(fā)不出去。有人去地里拔蔥，回來說包谷已經(jīng)高過人頭了，就是桿桿細，不結(jié)實，要是女人就好了，滿地里的美女，隨便摟住親。 旺發(fā)叔蹲在門口看著門前留出的一塊菜地里的灰灰菜發(fā)呆，西凹頂園林里做工的人一大早去上工的時候他在那里，干完活返回吃早飯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姿勢。這棵灰灰菜長在旺發(fā)叔家門口幾十年了，旺發(fā)他大沒給旺發(fā)留下金銀財寶，這棵灰灰菜成了傳家寶，它不是種的，不知哪只麻雀的屎從半空掉落下來，長出了它。往年這棵灰灰菜葉子很多，枝條也密，像包了一層又一層的花卷饃，能捋下一麻袋菜葉，旺發(fā)嬸用它和上面蒸疙瘩，下在面鍋里當(dāng)青菜，在滾水里汆一下放涼，再拌上搗碎的大蒜調(diào)涼菜，旺發(fā)叔吃得滋潤，拍著旺發(fā)嬸的肩膀說他有福，娶了個能成婆娘，把爛布頭做成了過年的新衣裳。和往年不同，如今的灰灰菜不是四下里張開，一個勁地往高里竄，還不發(fā)岔，不生斜枝，端溜溜地像旗桿，也比人高了。 旺發(fā)叔覺得一定有大事要發(fā)生，而且不是好事。兩年前，這棵灰灰菜也光長個子不長身子，只往上戳，像缺心眼的傻大個。那一年雨更多，是旺發(fā)叔記事以來從沒見過的連陰雨。一個多月斷斷續(xù)續(xù)，許多人家里墻倒房塌，水漫上了公路，把路面鋪平了。包谷棉花眼看要爛在地里了水還沒有退下去的跡象，家家戶戶只有赤腳淌泥深一腳淺一腳進地搶收，在水深的地里還用上了用舊汽車胎做的筏子，把一袋袋包谷棒劃出來到地頭。王家村私人承包的水壕里的水漲滿了，魚歡實地滿地里竄，跑到了四五里之外的圍村。大人們對著收不回來的莊稼嘆氣愁吃的，娃娃們卻高興得拿著盆盆罐罐到處在低洼的地方抓魚。一個難得的大晴日子，三隊的錄錄在生產(chǎn)隊的機井里面發(fā)現(xiàn)了一具尸體，縣里的公安都派人來了，天天在村子里打聽。后來確認是村東頭愛打麻將的劉五，劉五天生愛打牌，輸多贏少，弄得家徒四壁，媳跟著一個走鄉(xiāng)竄村收舊貨的人走了。娃讓他媳婦娘家人接了去，劉五懶得去管，他自己一天三頓飯都不知道在哪里，光桿一個倒省心。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劉五在井水里已經(jīng)泡了七天了，警察們在村里轉(zhuǎn)悠了近一個月，把許多人拉去驗血比對，最后抓走了細皮嫩肉的斌禮。大家都覺得公安搞錯了，那可是個文文氣氣的娃啊，人面前說話聲音像蚊子，嘴上總是叔長叔短，怎么可能呢？抓走斌禮的第三天，一封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被送到了村委會，是斌禮的。村子里的人更嘆氣起來，多可惜的一個娃，能頂村里的文曲星呢。不知這娃哪根筋轉(zhuǎn)錯了，把自己一輩子毀了。萬惡賭為首，他們常拿這件事警示自己的娃，讓他們要學(xué)好，要念書，爭取走出圍村，吃上國家糧。 再早些，又一個灰灰菜長成樹的時節(jié)，旺發(fā)叔的父親那時還精神著能走村串戶給人做木工活。一天下午，上初三的旺發(fā)正參加學(xué)校在土操場上舉辦的歌詠比賽會，突然間村子上空狂風(fēng)大作，烏云翻滾，黃土滿天，眼睛都睜不開，卻沒有落下一個雨點。剛唱完“團結(jié)就是力量”的旺發(fā)嘴里咯吱咯吱像進了沙子，澀澀地難受。不一會兒公社衛(wèi)生院的白色救護車從村子穿過，發(fā)了瘋似的朝北邊沖過去，還嗚啦嗚啦亂叫著。很快消息傳來了，原來是只隔了幾里路的姚莊刮了龍卷風(fēng)，聽說整個村子算是毀了，全部墻倒房塌，一抱粗的樹被連根拔起，拋到了空中，又落下來砸在房頂、人身上，枝葉被折斷，吹出幾里遠，政府已經(jīng)動員周圍的公社幫助救災(zāi)了。過后，有人說他看見烏云中一匹黑馬從圍村上空飛過，向王家莊方向撒蹄奔去。人們都說那就是徐彥彥家那匹剛死去的馬，那匹馬嘴里早都沒牙了，哼哼唧唧怪叫就是不咽氣，拖了好些日子，把左鄰右舍都煩的，后來馬肉被分吃享了口福。幾個纏著裹腳的老太太就拿了香裱紙錢進了徐彥彥家，在的馬圈里邊燒邊唱，說是這次圍村躲過這場大災(zāi)全靠他家的神馬保佑，那馬是上天給菩薩騎去了。老太太們忙的時候，徐彥彥在一旁端茶倒水也忙乎，他爹過世后他沒有給勞苦了一輩子的老人請人念過一次經(jīng)，說不定這次老人在地下能聽見，他盼著老太太們能多停一會兒，多唱一會兒。 旺發(fā)叔覺得這棵灰灰菜今年就成精了，一定又會有事發(fā)生，但不知道這次會是啥病啥災(zāi)呢？他站起身，去后院把羊圈里的羊數(shù)了三遍，二十七只，一只不少。 （二） 在圍村，西頭魏九的豆腐腦攤子就是村子的鐘表，每天早晨五點半，豆腐腦缸子就會擺在二怪家小賣部門口，支好桌子板凳，擺上料碗，魏九那因為旱煙抽得過多而沙啞的聲就從這個處在村子中心位置的十字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揚開。有人說魏九的喊聲爛，像破鑼。有人說魏九的喊聲尖厲，像公雞。其實魏九的聲在“豆”字上像公雞，調(diào)子很高，后面兩個字就低了，像被風(fēng)吹裂了的窗戶紙，像砂罐身上數(shù)不清的孔。不管別人說啥，魏九的旱煙照抽不誤。沒人光顧的時候，魏九就拿下別在腦勺后的煙鍋，把煙鍋頭塞進煙袋里摸索著裝滿，用指頭壓實，再取出來哧啦一聲劃著火柴點著，然后美滋滋地吸起來，還瞇著眼。人們說魏九瞇眼的時候就能看見隔壁守了十年寡的胡寡婦晚上進了他家院子，敲他房門。魏九不吭聲，就那樣抽著煙，臉上還有了笑意。魏九本來只需要帶上火柴棍就行了，他的袖口錚亮錚亮的，完全可以擦著火柴。不知道是因為魏九的豆腐腦口味好，還是他一口一個“嫂子”、“老哥”、“兄弟”、“嬸子”帶來了人緣，他的豆腐腦的生意還是很不錯的，每天最晚九點多就賣完了。聽到魏九如鐘表指針的吆喝聲，圍村人就知道再過十分鐘去省城的班車就到了。再過三十分鐘村里的小學(xué)就開始早讀了。可是今天早晨卻十分異樣，魏九的攤子邊空蕩蕩的，連沒牙的老漢都看不到一個。往常熱鬧的十字靜悄悄的，即便有人經(jīng)過也不看一眼魏九和他的豆腐腦攤子，徑直向東走去。很快圍村的上空飄蕩著一個驚人的消息，城隍廟里的石獅子被人偷走了。 城隍廟是圍村人心中的媽祖、如來佛。南方人紅逢年過節(jié)在自家家族祠堂聚會，圍村人在城隍廟里。因為城隍廟，圍村一年里有三次古會，三月初五，四月初十，四月二十八，叫做“爺會”。每年十月十七，圍村人有一個盛大的日子，城隍爺出城，那一天村子里的每一條巷子都充滿著喜氣，在震天的鑼鼓聲中，城隍爺由八個穿著戲衣的大漢用轎子抬出來游街，供村民開眼光看排場，轎子后面是彩旗隊、秧歌隊。鑼鼓隊在前面開道，一路上鞭炮聲不斷，十里八村的人也來圍村看熱鬧，圍村人把他們叫做“鄉(xiāng)里人”，自己便有了“城里人”的驕傲。大年初一那天，從一大早起，城隍廟里噼噼啪啪的聲音不斷，燒香的煙濃密得叫人睜不開眼，嗆得人直咳嗽，不斷有端著香盤的大人小孩走進廟里，磕完頭后，小孩子就歡蹦亂跳跑到院子里撿拾沒有炸開的小鞭炮。后來，城隍廟在好多年里被作為村子的學(xué)校用了，正殿寢殿廂房有的做了教室，有的做了辦公室、會議室，再后來，雕梁畫棟琉璃飛檐的戲樓也成了老師宿舍，城隍廟里唯一的真寶就是大殿前的兩座石獅，人們說如果誰家娃肚子疼，摸一摸石獅子就好了，加上以前有人經(jīng)常爬上去看戲，石獅子早已被磨得光溜溜的，成了青亮的顏色，再披上大紅團花的緞子被面，越發(fā)看著有靈氣，活脫脫的鎮(zhèn)廟之寶。現(xiàn)在圍村人心里的寄托沒了，丟了的還是最好看最神氣的公獅子，那頭獅子側(cè)著頭張著嘴像是在吼叫，眼睛瞪得像銅鈴似的，脖子下面還有一個圓圓的鈴鐺，爪子抓得緊緊地，頭后面的鬃毛又濃又厚，還彎彎的像被風(fēng)吹著。如今它悄無聲息地沒了，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后心都沉到腳面，走路沒了精神，吃飯沒了胃口，也聽不到魏九的叫賣聲了。 最先發(fā)現(xiàn)石獅子丟了的是和城隍廟鄰墻的衛(wèi)國他媽。衛(wèi)國他媽每天打老早就起身了，她要給衛(wèi)國媳婦倒尿盆，起遲了怕叫人看見笑話。衛(wèi)國是三十多了了才娶上媳婦的，彩禮交了好幾萬，把家里快掏空了。衛(wèi)國媳婦在城里打過幾年工，愛干凈，過門后整天嫌婆婆揉面不洗手，刷鍋沒刷凈，干活還慢騰騰。衛(wèi)國媽從來不還嘴，也不準(zhǔn)衛(wèi)國說媳婦，這個兒媳婦進門不容易，萬一罵走了可咋辦呢。自從知道兒媳婦有喜后，她燒炕、洗衣服啥都替兒媳婦干，她讓衛(wèi)國把當(dāng)泥瓦工干活回來買的好吃的全都拿給媳婦，再苦再累，只要能抱上孫子，她和衛(wèi)國大就心底里開花了。提著桶去門前挨著街道的茅房的時候，衛(wèi)國媽腳下被跘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城隍廟高得快到膝蓋的門檻被平平地仍在路上，抬起頭，發(fā)現(xiàn)城隍廟門開得很大，她費力地提起門檻想插上去，看到了戲樓下的過道里散落的磚塊石渣，循著向里面望，發(fā)現(xiàn)和戲樓正對面的石獅子少了一個，右邊的那個。走到跟前，的確，那只公獅子不見了，地面上留下一個大坑，旁邊扔著一根粗大的木棍，她慌里慌張叫醒了老漢，讓他趕緊找村長報告。 當(dāng)來給他孫子提羊奶的柱柱告訴旺發(fā)叔石獅子被偷了的事時，旺發(fā)叔正在圈里數(shù)羊，聽到這個消息，他停下了嘴里一五一十的念叨，向城隍廟走去。走到大門口，第一眼就看到那棵高高的灰灰樹，他扭頭朝屋里喊了一聲，讓旺發(fā)嬸早飯不要等他，自己吃，完了自己收拾喂羊。 （三） 村長王生堂昨天去鎮(zhèn)政府匯報低保戶的摸底調(diào)查工作，劉鎮(zhèn)長瞇著眼睛聽完了說他也不知道匯報材料里的情況是真是假，讓他看著辦好就行了，不要弄的都是王家族人，更不能把在城里買了房大門口停著小車的人算進去，連人的眼睛都遮不了，影響太不好，鬧騰大了是要丟帽子砸飯碗呢，一定要讓他省心。王生堂一個勁點頭稱是，劉鎮(zhèn)長笑了，不要再像磕頭蟲了，然后嘴湊近王生堂的耳朵，你們村這次統(tǒng)一更換電表的事是不是收費了，不要總把農(nóng)民當(dāng)土包子，現(xiàn)在人人有手機，蹲在茅坑上都能看新聞，對國家政策多少都懂點，你每戶收了四十塊錢的新電表費，把國家免費的事辦成了收費。圍村是個大村子，一千多戶下來總數(shù)應(yīng)該不少了，話說回來收也就收了，還弄了個東村四十西村三十不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那么大的頭叫驢踢了，真是沒事找事，有人告到鎮(zhèn)上來了，材料在書記那里，好像是個姓吳的人送來的，上面還有十幾個簽名和手印，抓緊想辦法把這個事寧息了，不要弄到鎮(zhèn)上也包不住你。那天午飯晚飯他連喝了兩場，陪著鎮(zhèn)長，還有辦公室的幾個人，看著那個新來的當(dāng)打字員的小姑娘喝一口酒就皺眉捂嘴臉紅的樣子，桌子旁的人都哈哈大笑。鎮(zhèn)宣傳科的小張送他回到村子都十一點了，王生堂沒有回家，直接進了自己在村委會的辦公室，當(dāng)聽到有人嗵嗵砸門的時候，酒勁已過去了大半。剛開了個門縫，衛(wèi)國他大那張又長又方的臉就擠了進來，說村長不好了，城隍廟的石獅子被人偷走了。王生堂揉了揉耳朵，再一次看了看衛(wèi)國他大吊吊的像堂籠似的臉，啥，石獅子丟了，那么重的東西，一個晚上就不見了？衛(wèi)國他大說，真是的，我娃他媽一大早發(fā)現(xiàn)的。王生堂心里忽地閃過一個念頭，抓起枕頭旁的手機往外走，確認了石獅子消失的事實后，他撥了鎮(zhèn)派出所的電話。 旺發(fā)叔進了城隍廟院子的時候，鎮(zhèn)派出所那輛白底藍字的面包車已經(jīng)停在了原先掛著學(xué)校大喇叭的大槐樹下。兩個警察在用一把很長的軟尺在地面上拉著，比劃著，不時向在一旁拿著紙和筆的一個女公安報著數(shù)字，一會兒又拿出炮筒一樣的照相機拍照，旁邊的一把椅子上放了幾瓶礦泉水，那是王生堂讓也文書錄錄在小超市買的。忙活完了，一位姓薛的警官走到王生堂面前說，王村長，目前能得到的證據(jù)很欠缺，從現(xiàn)有的信息看，石獅子是被人用一輛三輪農(nóng)用車盜走了，輪胎的寬度和花紋說明了這一點，車輛在廟門上蹭下一點漆，藍色的。根據(jù)廟里值守人和衛(wèi)國媽的敘述，被盜時間大概在昨天晚上十點后到第二天凌晨四點之間。農(nóng)用車出門后，向右去了村十字口，輪胎的痕跡在這里被南來北往的車輛碾壓的沒有絲毫影蹤，看不出之后去了什么方向。留在現(xiàn)場的木棍是盜竊的人用來撬石獅的工具，可惜上面沒有留下指紋，犯罪分子很可能是戴手套作案，有經(jīng)驗，應(yīng)該是個慣犯。現(xiàn)場的腳印已經(jīng)被看熱鬧的村民破壞，沒有了價值。我覺得奇怪，要把這么重的東西運走至少需要三個壯漢，在深夜里動靜應(yīng)該很大，守廟的人怎么就沒聽見響動。王生堂苦笑了一下，薛警官你就別提了，自從村小學(xué)搬出城隍爺返回廟里后，村子里幾個婦女就自己組織著輪流晚上看爺，偏偏昨天晚上就排到了耳朵聾實的杜尊鋒的媳婦，外號叫張聾子，村里人和她說話湊到耳朵邊還要吼著說，怕是有人早打聽好謀實好了。薛警官說的確有這個可能，不過你當(dāng)下要緊的事是先確定這個石獅哪個朝代的，算不算文物。如果是文物，這就是個大案，否則就是個普通的案子，和誰家丟失了豬羊丟了柜子差不多，只不過屬于集體財物，定性就小多了，上面不會那么重視了。不會的，不會的，這絕對是件貴重文物，我穿開襠褲的時候石獅子都在這兒好多年了，和城隍廟的年歲一樣長。王生堂一眼看見了人群中的旺發(fā)叔，我旺發(fā)叔最清楚，他去過縣里的文管所反映過，要過保護經(jīng)費呢。薛警官說那不是拿嘴說說就行的事，要有證據(jù)，你們先搜集，再上報。我們自然也會走訪，看公路路口的監(jiān)控的，然后發(fā)動車子，帶著人走了。 （四） 沒有了警車，院子里的氣氛活躍起來，人們七嘴八舌議論著這件事，偷盜的事落在神靈頭上了，而且是大盜，動的是守護城隍爺?shù)撵`獸，真有人不怕報應(yīng)嗎。杜尊峰的媳婦也眼睛瞪得大大的，頭一直低著有些自責(zé)。那些抱怨的話她一句都聽不見，但卻能看見別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時有點冷，像鞭子抽著。昨晚十二點的時候給爺像前上了一次香，看著城隍爺?shù)哪槹l(fā)了一會兒呆。城隍爺?shù)拿嫒莺芎蜕疲瑢χ矍暗乃粯訜o語，眼睛里滿是憐憫和體貼。她心里在乞求，也有點怨氣，乞求城隍爺能保佑她家的蘋果能賣個好價錢，家里的房子還是十幾年前瓦房木椽，兩邊的鄰居都是水泥鋼筋的二層樓，夾在中間悶得慌。怨的是她們兩口子這樣老實本分的人城隍爺怎么就沒有看在眼里。杜尊峰種地從不把種子撒得靠近鄰家的畦畔，搶別人家的肥分，每年都要把地里的那棵大楊樹鋸掉一些枝條，怕?lián)趿肃徏业乩锴f稼的采光。他們以走路怕踩著螞蟻的方式小心做人，但卻許多事情都不順，兒子考了三年也沒有考上大學(xué)，只好出去打工了，在工廠里被機器壓了指頭，現(xiàn)在待在家里，重一點的農(nóng)活干不了。家里的果樹遇到大年價錢不好，行情好的時候又沒有產(chǎn)量，運氣總與他們家作對。她自己在家里供了許多神位，從進門的照壁到后院的豬圈。她在上房的大梁上搭了一個窩，年年給燕子留著，燕子屎掉落在飯碗里也不趕不攆。當(dāng)聽到管事人找人在廟里晚上值班時，她是第一個報名陪守侍奉的，每次她都把地板打掃得干干凈凈，按時燒香點蠟，香案也擦得放光，看不到香灰。無論怎樣向善虔誠，家里的日子卻沒過上去，各種事情也不遂心，城隍爺?shù)降嘴`不靈呢？后來她睡著了，從聽不見的靜到同時看不見的靜，危機就在平整得像被面一樣的夜色下來了，能看出來大家都怪她睡得死，她也覺得是這樣，這可能就是神靈對她昨晚頭腦中對城隍爺不敬念頭的懲罰。 院子里，五隊的銀倉嘆了口氣說，這事大了，往后圍村怕是不得安生了，當(dāng)年邠州的大地震，王家莊的龍卷風(fēng)圍村人都躲過去了，托的就是城隍爺?shù)母＃院笈率菦]有這樣的洪運了。他媳婦票子也擠在幾個臉色陰沉的婦女中，說這幾年周圍的村子一到夏天就電閃雷鳴，把眼看就能收賣的蘋果砸了一地，冰雹就好像長了眼睛，單單把圍村繞開了，那是城隍爺提前上天給玉皇大帝求了情的，圍村人個個是善人，不做壞事。她把臉轉(zhuǎn)向一走路就響屁放個不停被人叫做“雞勾勾”的陳二戶說，你昨天晚上咋不早點打鳴，給那些挨刀的賊娃留了機會。二戶說你快回家和你老漢數(shù)錢去吧，一個開銀行，一個點票子，難怪村子其他人總手頭緊，沒錢花，都存在你家了。人群中一陣哄堂大笑。穿著印了“偉豐管業(yè)，保用十年”短袖的“命細細”段長根幾乎要哭出聲了，我可是城隍爺看著長大的，我媽把我用紅頭繩拴在爺腳趾頭上了，所以解放前才能從土匪的麻繩下逃出一條命來，丟了這么大的東西，城隍爺生氣了誰也躲不過懲罰，村里恐怕再也出不了大學(xué)生了。村長王生堂隨著話音把目光一轉(zhuǎn)一轉(zhuǎn)，最后吼了一聲，行了都回家吃飽了抱老婆暖炕去，他遞給文書一張紙條，讓他在喇叭上喊這些人過來。 快吃午飯的時候，城隍廟的大殿里坐了七個人，除了王生堂和文書，還有旺發(fā)叔、楊存厚、魏鐵柱、楊生春、楊彩鳳。給每人發(fā)了一支煙，咳了幾下清了清嗓子，王生堂看著眾人說，各位叔嬸老哥都是圍村人面前走的人，今天把大家召集過來，是為了城隍廟的事，估計你們都猜到了。旺發(fā)叔能說會道口才好，遠近聞名的大媒人，調(diào)解過很多難纏的家務(wù)事和鄰里糾紛，生產(chǎn)隊時頭牯市上的大經(jīng)紀(jì)。存厚叔是識文斷字的教書先生，搜集過村子的許多歷史資料。生春哥和彩鳳嬸子都是村里的大善人，一直操心管理著城隍廟的事。生春哥還會看風(fēng)水看陰陽，能念經(jīng)，通神著。鐵柱哥在洪慶廠上班時就是廠里的筆桿子，街道上攤子一擺就圍滿了請代寫狀子的人。大家就是圍村的五個大仙，現(xiàn)在到了各顯神通的時候，為了全村人的運道，為了城隍爺?shù)臉s耀。生堂年齡不大，但也聽說過咱們村的城隍沒少遭難，曾經(jīng)在劉繩繩家后面一丈多深的地窯里安身，在村舊拖拉機站的機庫里藏頭，“破四舊”時還曾經(jīng)被民兵用步槍打碎過頭，如今又攤上這樣的大難。一個村子的守護神如此多災(zāi)多難，實在是村民的不幸，圍村的不幸。咱們暫時成立一個小組，大家整理上一些關(guān)于村史和城隍廟的材料，形成書面的東西，我催促派出所抓緊辦案，早日追回咱們的鎮(zhèn)村之寶。以后機會成熟了再找縣文管所爭取經(jīng)費修繕城隍廟。這事辦好了我王生堂親自在城隍爺面前燒三根香，把你們幾位的辛苦學(xué)說一遍，再在大殿前立個碑子，把你們名字刻上，怎么樣？幾個人一邊點頭，一邊說話說得重了，都是為了全圍村人好，跑腿費神心甘情愿，啥都不圖。當(dāng)下做了分工，自然是旺發(fā)叔負責(zé)找文管所的人，鐵柱掌筆行文，其他人負責(zé)挨家走訪，看能不能找到有文字記錄的石碑，殘片也行。王生堂說村上會盡量籌點錢，總不能讓跑腿的人把路費都墊上，大家擰成一股勁把事情辦成。 回到家里，老婆不在，可能是上地摘黃豆去了，黃豆秧葉子都干了，再拖下去就落地成種子了，他老婆已經(jīng)啰嗦了好幾天。這個婆娘除了能下苦干活和生娃，其它方面他一點都看不上眼，干大事要靠腦子，出瓜力氣只能湊合著填飽肚子。王生堂進了屋，一屁股躺在炕上，枕頭太低，他把被子拉過來墊在身后，軟軟的舒服了許多，不用抬頭，目光正對著的就是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在機場迎接周恩來的大畫像，王生堂忽然想到圍村的村委會目前正好也是四個人在撐攤子。劉鎮(zhèn)長昨天一說起姓吳的，他就知道挑事的人是誰了。全圍村就一家姓吳的，這個吳來運比較麻纏，他爺吳九解放前被村上的大地主楊富民從武川帶過來幫忙照看雜貨鋪子，由于老實本分，后來楊富民掏錢給他娶了房媳婦，吳九就在圍村落了戶再沒有回過老家，一來武川屬于旱原，地里不長莊稼，活下去不容易。二來他在那邊也沒有啥親戚，逢年過節(jié)少了牽掛。到了來運他大這一輩，東家被打倒了，鋪子被充公了，吳根柱就送兒子來運去西原的一個民間武把式那里學(xué)了些拳腳功夫，圖的是不會因為獨家獨姓受人欺負。早些年，吳來運被一些社會人前呼后擁著在縣城里風(fēng)風(fēng)光光，后來那些人結(jié)婚生子，忙著掙錢過日子，慢慢就散伙了。但吳來運的名聲還在，而且在外面多年，見過些世面，懂點政策，難對付。不像一般村民，忽悠一下，嚇唬嚇唬，私下給點好處就沒事了，給吳來運請吃送錢弄不好反倒成了的把柄。這下好了，石獅子被盜的事就像瞌睡遇到了枕頭，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這件事上，沒有人去跟著吳來運瞎起哄，如果他能把這件事辦好，那就在圍村樹立了絕對的威望，即使有啥風(fēng)吹草動也沒人摻和，吳來運一個人掀不起大浪。王生堂睡著了，很踏實，甚至夢到了酒桌旁打字員小姑娘紅撲撲的臉蛋。 （五） 旺發(fā)叔家門口最近很熱鬧。自打人們知道他家的灰灰樹能預(yù)測圍村的大事后，這棵灰灰樹前面天天圍著人，有人給灰灰樹上綁了紅布條，有人在灰灰樹根下用磚頭搭了一個神龕，除了燒香磕頭，還放鞭炮。和旺發(fā)嬸經(jīng)常一起到處趕廟會的那幫婦女機會天天上門問吉問兇，旺發(fā)嬸成了一群人里的主心骨，大家讓她問問灰灰樹石獅子最終朝哪個方向走了，還能不能再找回來。更多的是私人的事，比如說兒媳婦這次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在外面上班的兒子有沒有官運，常年在廣東打工的男人有沒有在南方找狐貍精。旺發(fā)嬸收了不少天鵝蛋點心坨坨，也就說了不少讓上門人高高興興回家的話。灰灰樹前的神龕兩邊貼了一幅對子，“神樹知吉兇，靈草保村寧”。看著這兩句話，旺發(fā)嬸也不知道是寫對子的人自己想的還是灰灰樹托付的，反正她和找她的人都歡喜，心里都舒坦。鄰村的人從門口過也會停下來看熱鬧看新奇，村里人說叔家灰灰樹的香火趕上城隍爺了，旺發(fā)叔說有啥好，受了門口鞭炮聲的驚嚇，家里的母雞不下蛋了，圈里的羊懷不上羔，他虧大了。 整整一個冬天，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教書先生楊存厚奔走在圍村田間地頭，從最東頭的東壕到最西頭的娘娘廟，打聽著關(guān)于圍村城隍廟的傳說，尋找著埋在土里的磚塊和瓦片。在村小學(xué)教語文時，他就因為認真踏實好多次被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表揚，炕頭現(xiàn)在還貼著十幾張獎狀，有輔導(dǎo)學(xué)生作文比賽的，有上課效果突出的，還有給貧困學(xué)生送衣送鞋的。幾個月后，楊老師突然發(fā)現(xiàn)搜集物證遠遠不像他平時在胡子花白的老年人面前聽故事那么簡單，說的人只要有記憶就行，還可以甜言加醋繪聲繪色，必須要達到讓聽的人信服，而問到有沒有能擺到桌面上的真憑實據(jù)，講的人就不流利了，支支吾吾，要么說早都在民國時候或文化大革命時被破壞了，要么說他也是聽人說的，文字性的記載更是一個沒有。但也不是一無所獲，他在老供銷社墻外面的土溝里發(fā)現(xiàn)了幾塊看起來古里古氣石塊，拿回家沖洗干凈，表面隱約露出了“城隍”、“魏公鎮(zhèn)”、“荒涼”、“香火”的字樣，是石碑的殘片，不成句子。最大的收獲是一塊石板，鄰家劉結(jié)巴因為長期不拉土墊圈，豬圈里的一面墻被豬尿的長期浸泡倒了，他去幫忙修補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東西，被放在墻根下做豬食槽的底座。石板也不完整，缺了一個角，留下 “原重鎮(zhèn)”三個字，楊老師馬上想起劉結(jié)巴他大在他面前多次說過的一句話“咱們村的歷史老早老早了，四面土墻包圍，東門上刻著‘周原重鎮(zhèn)’，西門上刻著‘魏公鎮(zhèn)’……”。他如獲至寶，莫非城隍廟在姜太公的時候就有了，那可不得了，值了大錢了。他又去了城隍廟幾次，仔細看了保存得還算完整的戲樓的外墻面和四邊的檐口，覺得從顏色上怎么看也不會那么遠。磚塊除了黃黃的陳舊色澤，一層層非常齊整，沒有坑坑洼洼，沒有泛白的漬斑和墨綠的苔蘚，缺少遠古的氣息。房頂上綠色的酸酸草更說明不了啥，家家戶戶的老房上都長著這東西，只要地方潮濕就行。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在地里打完塄，站在地頭歇息時，他又一次看見了北山的寡婦陵墳，本來就不遠，加上天氣好，寡婦陵墳上兩個凸起的奶尖都清清楚楚。楊老師想圍村如果能留下幾個那樣的塚疙瘩就好了，有石刻，有碑子，啥時候的東西根本不用費心考證，哪里費得著這么大勁去到處轉(zhuǎn)悠。 清明前的一場不大的春雨把圍村的桃花沖洗得干干凈凈，更新，更鮮，空氣中滿是養(yǎng)分。桃紅散布在平原溝峁，層層疊疊如百衲衣一樣好看。田野里更安靜了，鳥叫聲變得脆生生的，跌落在地面上能摔成幾瓣。麥苗又長了個子，直挺挺地精神。黃苗蛋已經(jīng)長高了，頂著小臉一樣的黃花招搖，再過些日子，這些花兒就會換成了小傘四處去飄了。吃過早飯，楊老師把他收集到的那些石塊用架子車?yán)匠勤驈R，倒在前殿后面的墻角，對已經(jīng)先他一步到來的幾個人說，就這點東西，還缺胳膊少腿的，估計沒啥用，這事看來沒有生堂說的那么容易。眾人眼皮子都耷拉下來，鐵柱情緒卻沒有那么低落。他說世上許多事情都靠文案功夫，他在廠子里的時候這種事見得多了。樓建在亂墳崗上，開發(fā)商說地處萬年吉祥之地。女子長得丑，媒人說留在家里放心。清朝時一個當(dāng)官的老打敗仗，改成“屢敗屢戰(zhàn)”還得到了慈禧太后的嘉獎。有總比沒有強，我倒覺得可以深挖這些石塊，現(xiàn)有的字跡至少說明城隍廟不是新東西，至于能不能像西原的青銅器一樣扯上申公豹哪吒，咱們走一步看一步，慢慢看，何況還有旺發(fā)哥那張嘴，先寫好，再說好，說不定有戲呢。 （六） 旺發(fā)叔一生不搖骰子不抽大煙，唯一的愛好就是動嘴皮子。他非常享受他說話的時候別人一個勁點頭或者支楞著耳朵細聽的那種神態(tài)。其實聽話的人也想說，主要是插不進嘴，圍村人都說旺發(fā)叔說話時面面土都揚不進去。旺發(fā)叔嘴一張，那簡直就是羊毛灣水庫開閘放水，在場的人只有等著他歇下來潤嗓子或者上后院尿尿的時候才有機會補充幾句，添幾句自己的看法，更多的是附和。旺發(fā)叔說旺發(fā)嬸在他面前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咋知道得那么多？”沒有人上門討教或者閑聊了，旺發(fā)叔會坐在門前的捶布石上主動邀請過路的人進屋喝茶抽煙，不過這頓煙一定會吸得很久，茶喝得很長。一次，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發(fā)民騎著自行車從門口經(jīng)過，后座上插著一把鐵锨，說他聽在旬里的親家在電話里說他們那邊下冰雹了，剛坐果的蘋果樹被砸得枝葉落了一地，成了災(zāi)年，今年的蘋果價不會低。旺發(fā)叔問發(fā)民你知道為啥旬里災(zāi)年多不，那地方歸涇河龍君管，因為和人打賭沒有按照玉皇大帝的旨意按時在長安城布雨，涇河龍君被玉帝降罪，后來被魏征在睡夢里斬殺了，沒人管的旬里就年年風(fēng)雨不順災(zāi)害連連，人的日子過得恓惶。他又問發(fā)民知道為啥世上有東（冬）瓜南瓜西瓜，獨獨沒有北瓜，發(fā)民搖頭，旺發(fā)叔說涇河龍君被啥前求過皇上李世民，李世民食言了沒有搭救，后來李世民被提到陰間與龍君對質(zhì)。為了延長陽壽，李世民答應(yīng)把人間的北瓜獻給陰曹閻王，剛好一個叫李翠蓮的女子離世，他丈夫決定帶著北瓜去陰間送禮……。正說著,發(fā)民的媳婦火急火燎跑過來，水都到了地頭了你個死鬼在這里諞得歡，擰著耳朵把發(fā)民拉走了。愛打麻將的人病了，聽到嘩啦啦的推牌聲會立馬坐起來精精神神。愛抽煙的人正瞇著眼打瞌睡，一聞到過路人飄來的煙味立即把眼睛睜得老大。腿腳不靈便的老太太不想走路，聽到有人叫去廟里燒香馬上跑得騰騰騰。旺發(fā)叔也一樣，生病了躺在炕上亂聲喚，一見有人來家里諞閑傳馬上元氣恢復(fù)，粗喉嚨大嗓子中氣滿滿。 對于村長王生堂安排的事，旺發(fā)叔充滿了期待。一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個展露口才的機會，對自己嘴上能力的自信讓他對著被太陽光照得很清晰的灰灰樹葉子的血管，似乎看見派出所所長坐在紅木锃亮的辦公桌前細聽他講城隍廟的歷史，忘了煙頭快燒到了手指。看見王生堂一次又一次拿著禮盒上門，一遍又一遍稱贊著他說話的本事，求他再去一趟派出所。看見站在找回來的石獅子前，全村人都說他功勞最大，敲鑼打鼓在灰灰樹前給他披紅戴花。二來也是為了一次對話。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再十來天就要掰包谷的時候，他去了城隍廟，進了大殿，八十多歲的劉家老太坐在用包谷皮做成的蒲團上在瓦罐里燒黃裱紙，一個穿著整齊的外村人正在香案前燒香，每叩一次頭，劉老太還要順手把桌案上黃銅做的鈴鐺敲一下，功德箱細細的開口處有一張還沒有掉下去的十元紙幣。敲完三遍鈴，劉老太把眼睛轉(zhuǎn)向他，旺發(fā)呀，你一口好說才，知道的多，我昨天晚上和城隍爺說話了，城隍爺說他會有一難，能幫他的人第二天下午會來，進來后坐在他的西南方向，你進來一尻子就塌定在那里了，我看著呢，到現(xiàn)在都沒挪腳，和城隍爺說的方位一模一樣，你進門的時候，城隍爺眼珠動了一下，我看著呢。旺發(fā)叔心想你這老婆子亂說啥，我肉體凡胎的能給神辦事？當(dāng)時也就哈哈一笑過去了，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看來劉婆子的話沒錯，圍村的城隍有靈，莫非這就是城隍爺?shù)摹半y”，他要辦的事？這樣想著，旺發(fā)叔覺得肩上的責(zé)任重大，也神圣、自豪。 （七） 關(guān)于灰灰樹的事鐵柱深信不疑，因為他大姐家的院子里也有過一株灰灰菜，第一次長成樹的時候他姐家的大母豬死了，那可是馬上要下崽的大母豬啊，那頭大白豬兩排十六個奶頭，奶水足，肚子大，一窩下十幾個豬娃沒問題，喂上幾個月上集賣了可是大幾千元的收入，他大姐兩口子已經(jīng)盤算好了這筆錢的去處，首先是小兒子的大學(xué)學(xué)費有了著落，年底大大小小四個孫子孫女的壓歲錢還有新衣服也不愁了，這算是他們一家子一個最輕松的新年了。每次到了年底，圍村人常說有錢人過年沒錢人過難，這一次他們家不會一分錢掰著花了。可是就在臨產(chǎn)前的節(jié)骨眼上，灰灰菜夠到他姐夫的脖子了，正當(dāng)年的母豬死了。里里外外一萬多元的損失，鐵柱去看望生病的大姐時，第一次看見他姐夫，一個快七十歲的男人掉眼淚，他也突然難受起來，莊稼人地里刨吃的，豬圈里刨花的，一下子全成了泡影，放著誰都接受不了。 為了這次城隍廟里石獅子的事，他找了個在老縣城上學(xué)時的老同學(xué)，同學(xué)在老縣城邊的坡底村，村子不大，不遠處就是從周原流下來的汶河，據(jù)說這里就是明朝武宗時陜西狀元喬對山的老家，至今留有喬對山墓園，是縣級文物保護單位。他同學(xué)家里有一本祖上傳下來的《漆縣縣志》，號稱當(dāng)時陜西八大縣志之一。因為是孤本，同學(xué)只借給他三天。在三天的期限里，鐵柱熬夜看，吃飯時翻，書中對于漆河岸邊的尚家坡、羊過、華陽等村莊的古遺址都有收錄，卻沒有找到對于圍村這個縣北數(shù)得著的大堡子圍村的城隍廟的相關(guān)記述，盡管城隍廟規(guī)模不小，村里人都說修建的很早，好幾百年了，還繪聲繪色說村子的城隍爺曾被皇上封為輔德王，以表彰他為當(dāng)?shù)卮迕袂笥杲獬撕禐?zāi)。他甚至還去了一趟省城，因為聽說西安城的八仙庵里供著圍村城隍的牌位。在大殿的西北角，鐵柱找到傳說中的牌位，但上面寫的是漆縣城隍。他把文稿的名字定為《圍村城隍廟歷史考證》，把時間確定在西周，畢竟還有退休老師楊存厚從豬圈里找來的那個殘碑上的三個字做證據(jù)，“魏公”極有可能是周武王的弟弟，“魏”同“圍”，是同一個地方。“荒涼”、“香火”可以理解為城隍廟歷史上經(jīng)歷過重修，而且曾經(jīng)香火旺盛，思路就是這樣。在村委會辦公室里，王生堂又一次把幾個人召集齊，讓鐵柱大聲讀了一遍，因為平時負責(zé)管理安排城隍廟值班人的彩鳳嬸不識字。大家聽了后都說不錯，該說的都說到了，理由講得通。王村長把眼睛向旺發(fā)叔一轉(zhuǎn)，叔，該你顯神通了，盡快找個日子去鄉(xiāng)上，找一下派出所的人，讓警察們重視起來，盡快破案，追回石獅子。 （八） 初八，是鎮(zhèn)街道有集的日子。金城鎮(zhèn)街道有集的日子是逢陰歷初二、初五、初八，從民國時就傳下來了，人們把它叫做古會。原先規(guī)模大，除了賣小吃的，賣菜的，還有賣鋤頭鐵锨木叉背簍農(nóng)具的，還有豬牛羊牲口交易，到了年底更熱鬧，衣帽櫥柜棺材板都有，是當(dāng)?shù)厝酥棉k年貨的地方。如今農(nóng)活基本都機械化了，北邊屬于鄰縣的林坪鎮(zhèn)也有了集市，而且因為在省道邊，勢頭越來越大，金城鎮(zhèn)的集市規(guī)模小了許多，平時就是些賣涼皮炸油糕麻糖賣菜賣水果的。這天，旺發(fā)叔在街道拐角處老縣城上來趕集的劉老栓那里修了眼鏡腿。看起來像古董，但這副眼鏡是貨真價實的石頭鏡，夏天戴著很涼很舒服，旺發(fā)叔一直用著。 辦完自己的事后，旺發(fā)叔來到鎮(zhèn)派出所。派出所在一座二層木樓上，木樓看著也有些年代了，走在上面地板吱吱呀呀響，經(jīng)過向正下樓的一個小女孩打聽，旺發(fā)叔找到所長辦公室，掀起只有半截的門簾，門開著，里面沒人。旺發(fā)叔在一把黃色的椅子上坐下，打量著房子墻面上掛著的錦旗，一個一個看過去，他發(fā)現(xiàn)看著平平安安的日子里出事的地方真不少，干公安這一行也辛苦。不久，一個穿警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手里端著一個水杯，里面有綠色的茶葉飄來飄去，像有人在游泳。看到他，中年人愣了一下，馬上又把手伸過來，老哥，你是圍村的吧？旺發(fā)叔覺得奇怪，中年人問，你是不是給代家村的興旺說過媒？旺發(fā)叔說是。中年人說他就是代家村人，興旺沒出五服的堂伯。興旺結(jié)婚時他去吃席，見過旺發(fā)叔。興旺他丈人是遠近聞名的難纏人，差點黃了的事讓你老哥說成了，厲害啊！今天有啥事找我來了？旺發(fā)叔說他是為了圍村的城隍爺。中年人撲哧一聲把剛進嘴的水和茶葉吐出來，然后才笑出來。老哥你的確是圍村的大能人啊，啥事都有人找你。城隍廟里的石獅子被盜的事我知道，也登記在案了。不過因為缺少線索，目前的調(diào)查沒有啥進展，上次小薛出警回來把情況都匯報了。 回村子的路上，旺發(fā)叔一直在想。代所長說的沒錯，根據(jù)案子涉及財產(chǎn)價值的金額大小，案情的處理分輕重緩急，人家手頭的事也多，肯定先調(diào)查錢多的事。至于他拿的那張鐵柱寫的文件，還有里面的圖片，其實并沒有多大說服力，不是“鐵證”。“×原重鎮(zhèn)”，漆河西邊一直到寶豐市這一大片土地都屬于周原，稍微大一點的地方都可以被稱作“重鎮(zhèn)”，大楊區(qū)的畢公村，阜豐縣的召公鎮(zhèn)，聽起來更是，這兩個人姓姬，也是周武王的弟兄們。“荒涼”和“香火”，這兩塊石頭是在老供銷社的圍墻外面找到的，那里是圍村東寺廟的舊址，極大的可能是說東寺廟過去的狀況，即使生拉硬扯與城隍廟牽上關(guān)系，但石塊上連個時間都沒有，怎么確定城隍廟的修建年代？考古的人要確定墓主人是誰，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墓碑或者墓志銘，北山頂上的那個寡婦陵就是例子。饒是他旺發(fā)嘴像蓮花，吹捧代所長，說他也是給城隍爺辦事，積德行善，澤惠鄉(xiāng)里，一籮筐的好話終究是沒用的，這事需要“鐵證”，不是他代所長隨隨便便可以定的。 （九） 去派出所的結(jié)局讓所有參與的人都很灰心，原先的熱情被澆了一盆涼水，王生堂也是。“鐵證”是不好找的，總不能把整個圍村挖地三尺，挖起來也不見得有用。盡管王生堂讓大家繼續(xù)找線索，不要松手，實際上每個人都開始忙自己的事，在隨后的日子里，鐵柱去了南方的一個廠子做倉庫管理員。楊老師很少出門，窩在家里寫自己的回憶錄。生春因為廟里的香火錢和彩鳳嬸起了糾紛，不再管廟里的事了，旺發(fā)叔家的羊可能是因為被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驚嚇了，生下來一個公不公母不母的“二尖子”羊羔，后來被賣到了殺房做了羊肉泡饃。灰灰樹前的香火也稀拉起來，大家竊竊私語說，這灰灰菜一長城樹，村里就出事，怕是個禍害精。這段時間最舒心的自然是村長王生堂，他隔三岔五鄉(xiāng)里縣上跑，雖然很少去村委會辦公室，但村里要緊的事必須經(jīng)他點頭才能推行，權(quán)力一點沒落下。他心里舒暢，因為吳昌昌翻不起大浪了，上面的人不理睬他，村里也沒人追隨他，大家說村長為了城隍爺?shù)氖沦M了多少心，別再添亂了。 在圍村的豬依舊往前拱，雞依舊向后刨的一切照舊中，一個偶然的事件讓石獅子的事有了轉(zhuǎn)機。八月中的一天，上午還毒日當(dāng)頭，狗在樹蔭下吐著舌頭，人躲在屋子里不出來，電風(fēng)扇嗡嗡搖動著，一會兒轉(zhuǎn)向東，一會兒轉(zhuǎn)向西，像發(fā)了瘋。午后，剛吃罷飯時間不大，突然吹來了一陣狂風(fēng)，一大團黑云像夏收時從甘肅下來趕路的麥客一樣，從西北方向向圍村沖來，越來越低，想一口鐵鍋扣在圍村頭頂上，幾道電光閃過后是幾聲悶雷，接著豆大的雨點劈里啪啦砸下來，地面上很快就濺起了此起彼伏的水泡。這場大暴雨整整下了一個多小時，許多人院子里的水排不急，快上了臺階。除了穿著雨衣把排水道往大里擴，還有人直接挖了一道渠，引水流入自家的水井。彩鳳嬸來不及回家，在城隍廟里待著看房檐水嘩嘩作響，無數(shù)哥線條垂下來，眼前起來起了霧，外面?zhèn)鱽磬痰囊宦暰揄憽５鹊接挈c不緊了，出去查看，發(fā)現(xiàn)廂房的一角塌了下來，露出一通石碑，字跡清晰可見。 這是一塊道光二十年重修圍公鎮(zhèn)城隍廟碑記，起首句為“自古以雍州積高為神明之隩，圍鎮(zhèn)屬周原邰邑一都會也，舊有廟制矣。城隍神祠創(chuàng)建前明天啟，自明而下迄扵大清。”的字樣。后面是重修的過程和捐獻銀兩的人的姓名，有“縣正堂鄧”、“教諭謝”、“訓(xùn)導(dǎo)王”、“城守營鄧”等，在官方人員之后，列舉著當(dāng)?shù)卮迕竦拿郑饕獮椤拔骸毙蘸汀皸睢毙眨蠂迦缃駯|楊西魏的姓氏分布。 站在石碑前，王生堂又喜又失望，喜的是終于有了代所長要的“鐵”證，失望的是城隍廟并不像傳言中的那么久遠，但明朝的也算歷史文物，是值錢的東西。他安排趕來的鐵柱和旺發(fā)叔做拓片，拍照，重新準(zhǔn)備資料。鐵柱和旺發(fā)叔也有了底氣，信心增加了不少。 再次拿起旺發(fā)叔遞過來的文件，仔細看完，代所長哈哈地笑了，這個靠譜，絕對的“鐵”證。他喊來了隔壁的薛警官，說讓從別的案子上抽調(diào)過來幾個干警，把石獅子的事作為重點，要求多走訪調(diào)查，不要怕麻煩，盡力尋找可疑線索，重點排查當(dāng)?shù)氐奈奈镓溩雍鸵郧坝羞^盜竊文物前科的人。作案車輛痕跡消失了，可以調(diào)取公路沿途的監(jiān)控，查找可疑車輛，蒼蠅飛過去也有個影子，我就不相信那么大的石獅子變成了空氣，憑空消失了。 看著這幾天在村子里挨家挨戶走訪的警察，所有圍村人的情緒都高昂起來，重新燃起了找回石獅子的希望。他們遠遠地就和那些警察打招呼，邀請他們到家里吃油潑面，他們對這些戴著大蓋帽、表情嚴(yán)肅的公家人有著異乎尋常的信任，也只有這些人是滿足他們心愿的最后依靠。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個多月了，案情還是沒有進展，線索很少，手頭有的查到中途就進行不下去了。最關(guān)鍵的是盜運石獅子的農(nóng)用車無法確定，公路向北查到了林坪，向南查到了老縣城，農(nóng)用車還是沒有蹤影，唯一的可能是，中途盜賊們下了公路，順著小路走了，可是，時過境遷，小路上哪里能看到蹤跡，只有走出圍村，擴大調(diào)查范圍，看當(dāng)天周圍的村子有沒有早起的人看到異常情況，工作量和精力就老大了。在警方宣布了提供重要線索獎勵一萬元的懸賞后，依然沒有得到有用信息。 （十） 正當(dāng)警察們累的筋疲力盡，圍村人也盼得幾近絕望時，似乎是城隍爺顯靈了，被盜的石獅子自己回來了，成了神獸。 快到農(nóng)歷十五了，晚上的月亮雖不十分圓滿，但已經(jīng)清亮清亮的透心，被云遮住的時候，圍村的街道有點黑魆，從云層里走出來時，走路不用打手電筒。在城隍廟里值班的雞勾勾陳二戶坐在正殿前一會兒看月亮，一會兒盯著剩下來的那只孤單的石獅子，如果月婆婆能讓他在外面做零工的兒子能快點說下媳婦，他一定會給石獅子身上搭紅，披上大紅的綢子被面，再繞著石獅子轉(zhuǎn)三圈放一掛鞭炮。 那一夜，陳二戶怎么也睡不著，快凌晨一點時，他支楞起耳朵，似乎聽到了后街劉結(jié)巴家里嘩哩嘩啦的麻將聲。終于，心癢的不行，他把大門合嚴(yán)實，拐過一個彎，去了劉結(jié)巴家。 在劉結(jié)巴家最里面上房昏黃的電燈泡下，有四個腦袋圍著一張四方炕桌，桌面上鋪著硬實的黃布，牌張在上面稀里嘩啦響，房間里有濃烈的煙味。看見陳二戶進來，王進財急不可待站起來讓位，說他媳婦打了幾次電話了，剛好來了替身。陳二戶也不推讓，一屁股坐下去。他的手氣出奇好，想要啥牌就上啥，絕張子都能抓上。單吊能胡，對對能胡，還杠上開花，把其他三個人打的沒脾氣。六點剛過，天色已經(jīng)大亮。楊社社站起來把面前的牌向桌子中間一推，不耍了不耍了，這一個晚上手氣背的。雞勾勾，你他媽的摸你媳婦的白奶子了，手氣這么好，一吃三。能不能把你的破勾門子夾住，不停放響屁熏人臭人，你自己香的不行。 牌局就這么散了，一個通宵，大家也都累了，白天還各有各的事。 回到城隍廟，大門敞開著，半腿高的門檻靠著墻，立在戲樓下的過道里。往里一看，石獅子變成了兩個。陳二戶怔在那里，半天回不過神，忍不住又是兩個響屁。 石獅子回來了，不管是神獸出去逛累了又回了家，還是盜賊們善心復(fù)發(fā)，或者迫于警方的強大壓力悄悄送回，圍村的城隍爺又有了兩個威風(fēng)凜凜的看護，母獅子也再次有了伴。 警察們歇下了，旺發(fā)叔他們的小組解散了，全圍村的人心里也卸下了負擔(dān)，大家重新安心于農(nóng)田、果園，過起了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在一片寧靜中，有一個小道消息慢慢傳播開來，石獅子是村長和外面的人合伙偷走的，還回來的石獅子不是原來的了。記性好的人說，原先的石獅子爪上有八個勾，新的只有七個。原先的石獅子脖子周圍的鬃毛密，新的又稀又松。原先的石獅子嘴里的圓球卡得很緊，新的能滾動。 石獅子回來的那天，王生堂是下午五點多才來的，有人看見他人在家，一直睡了多半天，他老婆卻給人說他去鎮(zhèn)里了，這無疑增加了這條消息的真實度。 村長王生堂還在忙著，書記要把原先村上種子站的那片地承包給他侄子，價格很低，還不和他商量，這肯定不行。 旺發(fā)叔砍了家門口的灰灰樹,根挖的很深，灰灰樹沒有了復(fù)生的可能。王生堂說，那棵灰灰樹不吉利，石獅子被盜的事沒起到作用，一長高村里老愛出怪事，還是毀了吧，給你補助二百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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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灰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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