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奶奶

成長中的70后

我是1952年生，奶奶已經(jīng)67歲。她活到八十四歲，于1969年去世。但我與奶奶一起生活的時間非常有限，屈指可數(shù)，大概也就是我小學(xué)一年級到四年級之前，她時而來我家的某些日子。但她在我心里留下的印記依然清晰。 　　奶奶是小腳，腳長不過十五厘米。那時候，好像不是每天都能洗腳，她的布襪子里面還有裹腳布，隔三差五她要泡腳，修腳。沒見過裹腳的人，第一次見了肯定會驚詫。除了大腳趾，其余的4個腳趾都被折疊到腳背下，指甲不是向前生長而是朝下，她五、六歲就開始被裹腳，腳的生長長度就被限制住了。因此，腳背隆起很高，腳后跟顯的很大。腳底平面呈錐形。走路時全靠腳根支撐。這雙腳在塑型過程中以及日?；顒又锌隙]少讓她吃到苦頭，但她常以自己的腳小為傲，跟我叨咕過鄰居某某老太太的腳大。她出門總要穿雙黑色小皮鞋，那小鞋挌到如今就是工藝品。 　　她洗腳是不能讓人看見的。我是姐弟中被奶奶選中的修腳工，幾乎每個月，都要幫她修一次。她腳上的繭子不是長在腳掌和腳底，而是那四個被折疊的腳指的邊緣與鼓出的關(guān)節(jié)位置上。她有一個小包，里面裝著專用工具，有剪子、小刀….. 幫她把繭子、死皮剪下來。那把三角形小刀特別好用，每次我都會借機(jī)用來削幾只鉛筆，再用她的磨刀石，把刀磨好。奶奶高興，就會獎勵我。有時是一塊糖或一塊小點心，有一次，她獎給我一整塊月餅大小的酥餅，是大姑從北京寄來的、鐵盒包裝，吃的我那個滿足、幸福，至今難忘。 奶奶愛干凈，每天都會將自己打理的清清爽爽。她的衣服都要單獨洗，她的毛巾、抹布都是自己專屬。記得她有個深綠色搪瓷小尿盆，每天用后，不但得沖洗干凈，還要用一塊天藍(lán)色的抹布將其擦得流光錚亮。 奶奶愛整潔。洗過的衣服疊放的平平整整。然后壓在褥子下面。她教過我，但我沒學(xué)。她每天梳頭，還用“發(fā)膠”，“發(fā)膠”是用榆樹皮泡水制成的，我偷偷給自己抹了一次，整個頭發(fā)被黏成了一個大硬殼，梳都梳不開了。 奶奶的穿戴很講究。喜歡綾羅綢緞。白綢布襯衫、黑鍛面棉襖，好像還有最近幾年市面上流行的香云紗料的衣服。我好像沒見過她穿過窩窩囊囊的棉布衣服。她有一個大大的白皮箱，里面的東西井井有條。各種衣服分類用包袱皮包成有棱有角的長方體。其中有一個補(bǔ)釘包，除了有各種顏色的布料頭，還有裝著很多不同花色的繡片，她會按不同的季節(jié)，將其縫在不同衣服上。這要用很小的繡花針，紉針當(dāng)然是我的活，她怕我寫作業(yè)嫌煩，就讓我將多根針一并穿上。她教過我用布盤鈕扣（打算盤疙瘩），當(dāng)時學(xué)會了，后來還給她了。 奶奶經(jīng)常喝白酒，不是大喝而是小酌，也不用下酒菜。還時而頭痛，要吃索密痛。經(jīng)常指使我去東街的藥店買。很久后，我才聽說，喝酒、吃藥都是為了抵抗解放前曾經(jīng)吸雅片帶給她毒癮的痛苦。 她的父親是私熟先生，但她不識字。可她從不說粗話，有些口語中還會有文言形式的語句表達(dá)，顯得很斯文又不失威嚴(yán)。她教我背過百家姓。也告訴我過很多禮儀規(guī)矩。如：掃地不可以沖著門口掃；水壺嘴不可以對著人；去別人家竄門，人家沒讓你坐，不能善自坐下；坐人家炕上，只能少一半屁股搭炕沿；去別人家玩兒，見人家吃飯趕緊回來；吃飯夾菜，不許在盤子里和弄，只能夾離自己最近的；別人給東西不能要….. 她還說過：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做人要屈已待人；能饒人處且饒人；當(dāng)兒媳婦，不能叨咕老婆婆；當(dāng)姑娘和做媳婦是兩回事，媳婦只能干在前吃在后……她還說過什么，可能都被我當(dāng)耳旁風(fēng)，左耳朵聽，右耳朵冒了。但記住的這些，想想還真都成了我的行為規(guī)范和人生信條。嘿嘿，我有點像個孝子賢孫啊！ 奶奶對新事物充滿熱情與好奇。我學(xué)習(xí)打乒乓球，起初就是在家里練托球或?qū)χ鴫Υ颍胫肋@球到底怎么打，我說是兩個人在臺子上打，她想不明白，就想去看，有一次我?guī)チ?。我家離學(xué)校很近，在一個磚砌的水泥面的學(xué)生操場的講臺上，找個木棍搭在中間算是球網(wǎng)。我和同學(xué)打的很認(rèn)真，很賣力，揮拍狠抽，左右奔跑，揮灑著汗水，釋放著激情。奶奶也是第一次看打乒乓球，回家后對我說，那么點小球，你用那么大勁兒干嘛？怪不得你把鞋都擰壞了！ 奶奶有一個紫底白花的沙發(fā)布書包，是她去北京姑姑家?guī)Щ貋淼模胄虏慌f，看著很高檔，很早她就許愿說給我。我就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著，半年過去了，沒動靜，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我向她要，她說，你的書包不是還能背嗎，這個我再喜歡幾天，等你的書包壞了再說。沒過幾天，下學(xué)回家，走到大門口，我故意將書包往大門上一踭，書包被大門上的門釘掛住了，隨著我用力撕扯，書包劃開了個大口子，書本掉了一地，文具盒也摔開了，鉛筆、橡皮弄得都是土，我放聲大哭，就想讓奶奶聽到、看到。結(jié)果我贏了，陰謀得逞，書包到手。其實，奶奶肯定明白我的小把戲。 學(xué)校放假時，我去少年之家放“少年英雄劉文學(xué)”的幻燈片，一邊放還要一邊解說。我在家里背臺詞，她還幫我糾正，但她也沒有告訴我她也是地主。 聽她叨咕過，為蓋二十八間房的大院子，她進(jìn)城買料、下工地穿壞了五雙木底鞋。直到九十年代末，我才有機(jī)會看到了她的偉大作品。我驚嘆奶奶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二十八間房子的三進(jìn)院落，四周有炮樓，后院設(shè)有網(wǎng)球場。太氣派了，多新潮呀！五十多年過去了建筑主體依然完好，可見施工質(zhì)量應(yīng)該評優(yōu)。 解放后，她對失去土地與財富是什么感受？我從沒有聽她講過。 “四清”運(yùn)動開始后，貫徹黨的階級路線，落實到了我身上，剛帶上兩個月的三道杠，被拿了下來，由此我才知道，我身上帶著剝削階級烙印，其來源就是奶奶，她是地主份子。 隨著階級斗爭的深入、政治運(yùn)動浪潮的疊起，奶奶-我生命中的親人就變成了敵人！ 我要成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就得與她劃清界限。如何才算劃清界限？對她不盡贍養(yǎng)義務(wù)，對她不敬不孝？天然的親源關(guān)系中不僅存在著倫理規(guī)范的責(zé)任還流淌著自然的愛。割斷，不違背道德不違反人性嗎？ 在長年累月的只講階級性不講人性的日子里，奶奶是地主，就是壓著你一生一世不能抬頭的那座山。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的氛圍中，慢慢地迫使你不得不與她疏離并發(fā)展為情感上的斷裂。 將人的社會性人格與自然性人格完全撕裂，這是一個無比痛苦的深淵，讓人陷入莫名的困頓與痛苦的糾纏中，無論怎樣掙扎都無法擺脫。1963年之后，我再沒見過奶奶。對奶奶的晚年我從沒關(guān)心過，只想讓她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活在人格分裂的狀態(tài)中。 不僅僅是我與奶奶，包括親屬之間，親情與愛都是枯萎的休眠狀態(tài)。人的內(nèi)心與情感總是在糾纏、擰巴。 有時，覺得命運(yùn)不公，讓我出生在這種家庭。有時，怨恨祖輩們貪婪，弄那么多土地剝削窮人干嘛？ 在世上活久了，經(jīng)歷的多，終于明白了，世界好像很魔幻，其實，古往今來，演繹的不過是：“貧窮者追求富貴，富貴者追求享樂和刺激”的過程。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產(chǎn)物，我們的命運(yùn)與時代緊密相連。貧窮與富貴，剝削與被剝削，這些概念在歷史的洪流中不斷變換，但唯一不變的，是人類對愛與被愛的渴望，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令人的社會性人格與自然性人格撕裂，不僅是我個人命運(yùn)的悲劇，更是整個時代的傷痕。我們應(yīng)該傳承的是那歷經(jīng)滄桑而堅毅不變的人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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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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