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訣別時刻

一日一議

作者/牟瑞霞（黑龍江） 媽媽，你真的堅持不住了嗎？ 媽媽，你真的想放棄痛苦了嗎？ 媽媽，你真的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嗎？ 我們母子緣份一場真到了生離死別的時刻了嗎？ 是時候該說再見了媽媽？ 是時候該說永別了媽媽？ 你真的決定離開我們，將去一個從沒有去過也沒有體驗過的地方嗎？ 你真的狠心撇下我們，去往那個我們從生下來就己知的歸宿，卻從未去過未知的遠方嗎？ 我們無力也無法挽留住你去意已決的心愿。 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生命的活力一點點一絲絲從你的身體從你的血液抽走，就那樣毫不留情地抽走，不留一點點熱度。 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像沙漏一樣一點點流盡自己最后的生命活力！ 我們只能無奈又無助地撒開你的手極不甘心地送你的靈魂去遠航，去往那個未知的叫做天堂的地方。 我們真的真的舍不得撒開你的手，撒開給了我們生命和無盡愛的那雙手！ 我們真的真的盡全力挽救你的生命，那怕挽留住一分鐘一秒鐘也好！ 我們真的真的在和死神搏斗，我們和死神纏斗了五年，終于輸給了他，輸的徹底，我們將失去你一一親愛的媽媽！ 史鐵生說過：“死是一個必然要降臨的節日！” 既然這樣，我們便用歡樂的心情去迎接節日的到來吧！可是我們做兒女的心卻在流淚流血，因為這一別便是永遠，永遠，永遠！ 媽媽，我們好怕，好怕失去你，失去你便意味著我們將變成草，失去你便意味著我們的人生只剩歸途！ 萬般不舍，萬般不舍啊媽媽！ 媽媽你怕嗎？ 不要害怕啊媽媽，不認得路不要怕啊媽媽，有靈魂擺渡人帶著你飄洋過海去往天堂，那里有你的父母親、丈夫、兄弟等著你呢，不要害怕啊媽媽……你將要和你逝去的親人們在那個永恒的世界重逢了…… 看著時而醒來時而昏迷奄奄一息的媽媽，此刻的媽媽高燒不退，整個人像被金鉑包裹一般閃著金光！ 我緊緊握著她的手，內心在掙扎著呼喊著…… 媽媽的2023年是血雨腥風的一年，經歷了十進十出醫院，由原來富態知性優雅的老太太變成現在骨瘦如柴干癟的老太太。 第六次住院時正值夏季，導診醫生來接她到一樓做手術，老媽一溜小跑地往一樓跑，我推著輪椅在后邊追不上，氣喘吁吁地呼叫老媽：“等等我老媽，等等我，我推著你下樓……”。 老媽一溜煙沒了蹤影……等我推著輪椅趕到手術室時，老媽早進了手術室。 彼時媽媽對活著充滿了渴望，盼望著手術成功，渴望著多活幾年，哪怕幾個月也好啊！ 媽媽的愿望很簡單，沒有什么豪言壯語，沒有什么高大情懷，樸素的只是想著多活一個月便可多開一個月的工資，便可以給兒孫多留下一點點。 盡管我們不需要，我們只是想讓老媽活著，她活著家才是家，才像個家。 然而，那一次，手術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腫瘤硬的像鐵塊，牢牢地堵在膽總管處，醫生努力了一個小時，根本打不通，支架失敗。 原本一溜小跑著去的媽媽，回病房時不再掙扎執拗，坐上了輪椅，絕望頹廢地跟我說了一句話：“手術失敗了。”頭一歪一耷拉再沒有開口，整個人瞬間蒼老了10歲！ 之前，盡管媽媽己經86歲了，但老媽注意保養，每天晚上堅持按摩一二個小時，臉上手上腳上沒有老年斑，看上去像六十多歲的人。 之后，媽媽便開啟了魔鬼式的治療。 經過幾輪禁食水打營養液消炎藥，一天20個小時的點滴，老媽一天天見瘦，治療期間不讓吃飯，餓的老媽出現了幻覺。 最讓我心酸的是到了開飯的時刻，老媽眼巴巴地咽著口水看著病友陪護的吃飯，那情景不要說太殘忍，是真殘忍啊！ 老媽像剛會說話的孩子，看見別人家的孩子吃東西，轉頭問自己的媽媽：“媽媽他吃的啥啊……” 有一個病友打開一袋完達山奶在喝。 媽媽一個五十年代的大學生知識女性，竟然問人家：“你喝的啥啊？” 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我可憐的媽媽啊！我正在和饑餓和死神搏斗的媽媽啊！ 我哭著沖愛人發火：“你這兒子是怎么當的，讓老媽吃飯，想吃啥吃啥，己經八十六歲了，寧可撐死強于餓死，老媽太可憐了……嗚嗚嗚……” 愛人流著淚：“我也想讓老媽吃飯啊！可是老媽的這個病，不能吃東西，一吃就分泌膽汁，然后就堵，再然后就發黃，再然后就……” 我哽咽了，無語了，無淚了。 想想平日里愛人是多么地孝順。 五年前剛做完手術時，愛人無微不至地照顧老媽，硬是打破了醫生預言最多能活六個月的魔咒。由于我們悉心地照顧，老媽活過了五年。 可如今，癌細胞在肆無忌憚地瘋長，顯然所有的努力都將輸給它。 我的心在滴血，媽媽原諒你的兒女吧！ 我們沒有勇氣打破醫生禁食水的咒語，從小受的教育讓我們沒有勇氣拔下針頭，抱你回家。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藥液流進你干癟的血管，只能絕望無助地看著你日漸衰弱的身體。 我們做兒女的在盡力，媽媽也在盡力，不知道這一切為了什么？為了什么呀？ 等轉到單人病房，我們再也不敢當著媽媽的面吃飯了。 媽媽的一生是一部苦樂年華的史詩，是一部風雨兼程的連續劇。 媽媽具有堅韌不拔，不屈不撓，吃苦耐勞，勤奮好學，聰慧拼搏，積極向上的美好品格。 她出生在日本全面侵華的一九三七年，整個童年屈辱地茍活在日本統治的滿洲國。 童年時親歷了做亡國奴的苦澀滋味，目睹了日本種種黑暗統治，為了麻痹中國人的意志，推毀中國人的身體，麻醉中國人的靈魂，媽媽親身經歷了日本人挨家挨戶發福壽膏讓中國人吸食痛苦經歷。 媽媽三歲那年，巴彥城爆發傷寒，傷寒奪走了無數人的生命，身為醫生的父親為救治更多的病人，不幸染上傷寒撒手人寰。 生存的艱難讓拖著三個兒女的母親只能改嫁，繼父人很好。母親在和繼父又生了兩個孩子后，繼父讓一場大病奪走了生命。 拖著五個兒女的母親沒辦法又一次嫁人，在生下小弟弟后，這個繼父也死了。 從此，苦難的媽媽便和自己的母親共同支撐起這個沒有父親的七口之家。 悲慘的命運磨練了媽媽堅強不屈的性格，她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不低頭不怨恨不絕望。 從五歲起，春天媽媽自己挖野菜，采黃花菜賣錢。秋天遛富人家地里的土豆貯存起來，啃著凍土豆子也要努力讀書。 她的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每學期都是紅五分。 在伊春市一中五七年那屆幾百人的學生中，她是被保送上大學的五名學生之一。保送的硬件條件是：學習期間的所有學期必須全是紅五分。 媽媽做到了。 保送的學生可以任選大學。 但媽媽卻選擇了佳木斯師范大學數學系。理由是師范生助學金高，媽媽僅僅留下四塊錢，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家中還有嗷嗷待哺的弟弟，還有等著學費上學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 媽媽在三尺講臺上勤奮執教五十多年，桃李滿天下。 人生是個大舞臺，我們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名演員而己！ 媽媽的一生被時代洪流裹挾著往前走，一方面努力地跟上時代的步伐，按照時代的劇本小心翼翼地唱著臺詞，不敢有絲毫閃失。 另一方面在家庭里也恪盡職守地扮演好歷史賦予給自己的角色！ 她是女兒，是姐姐，是妹妹，是妻子，是母親，是奶奶，是姥姥…… 每一個角色都需要她傾盡全力去演好，做好。 媽媽這又苦又辣又酸又甜的人生啊，一言難盡的人生啊！ 但頑強上進的媽媽，不僅僅是做到很好，而是更好。她沒有辜負自己的一生，美麗精彩的一生！ 然而，此刻虛弱的媽媽在想些什么呢？我淚眼婆娑地凝望著她的臉？ 此時此刻的媽媽對死亡的渴望，猶如她之前對生命的渴望一樣強烈。 可以這樣說：老媽之前對生命有多留戀有多渴望，如今她對死亡就有多向往多渴望。 十進十出醫院，365天與病魔的纏斗，己經完全耗盡了媽媽的精神，擊垮了媽媽的身體，抽干了媽媽對生命的熱愛…… 她多次懇請我們：“不要再治了，不要再治了，拔下管子吧！讓我走吧！” 面對死亡，我們該怎么做？原諒我們吧媽媽！只要有一絲絲的希望，我們也不想放棄！ 我們想每天看到你的身影，我們想每天聽到你的嘮叨，我們想每天和你在一起啊！ 我想告訴媽媽的是，在當下的社會能在親人的懷里離去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啊！ 媽媽你住了一年院，消化科又有那一天不在上演著生離死別的故事呢，而能被親人抱在懷里死去的又有幾人呢？ 我想對媽媽說，媽媽的今生只是開啟來世的一個逗號，您的生命沒有結束。一個人的死亡，正是一個新的人生的開始，正像你兒子每天給你讀的《生死疲勞》中描寫西門鬧魔幻的六道輪回，你的來生會更幸福更美滿更精彩的！ 為了減輕媽媽身體的痛苦，為了減輕媽媽對死亡的恐懼。我讓愛人給媽媽讀《生死疲勞》。 媽媽喜歡閱讀，尤其喜歡我推薦給她的書。 我喜歡莫言的文字，她也喜歡。 沒有住院時，她讀了許多莫言的書，而《生死疲勞》一直是她非常渴望讀到的一本書。 進入十一月，媽媽只能一整月一整月的躺在醫院了。 病痛折磨著媽媽，饑餓折磨著媽媽，死亡的到來折磨著媽媽。十幾個小時的點滴折磨著媽媽！ 愛人便給媽媽讀起了《生死疲勞》。 一部《生死疲勞》便是一部關于生命的史詩，是對悲愴生命的禮贊，是對偉大生命的膜拜！ 藥液帶著我們的期望緩慢地緩慢地流進媽媽干癟的血管，愛人富有磁性感情飽滿的朗讀一字一句地流進媽媽痛苦的心田。 媽媽聽著聽著便忘記了疼痛，忘記了死亡的恐懼，忘記了此刻抓心撓肝的饑餓。讀到精彩的地方便和愛人討論起書中的情節，討論起莫言寫作的技巧和藝術手法，媽媽贊嘆莫言駕馭文字的偉大。 娘倆徜徉在莫言偉大的文字里，跟著西門鬧的命運輾轉在陰陽兩界。 西門鬧轉世成西門驢，媽媽跟著西門驢走過波瀾壯闊的土地改革，走完西門驢歷史使命的一生。 媽媽又跟著西門鬧繼續生命的旅程，又第二次轉世成西門牛。從西門牛苦難堅忍的一生，見證了轟轟烈烈的公私合營，農村合作社，人民公社。 西門牛見證了中國幾千年的小農經濟時代的一去不復返，全體農民走上了集體合作化的光明道路。當然倔強的西門牛和他的主人藍臉例外，他們一直堅持單干。 然后媽媽跟著西門鬧第三次轉世成豬十六，也就是西門豬。 媽媽最喜歡西門豬這一世，被聰明智慧的豬十六逗的哈哈大笑。豬十六這一生正趕個那個荒唐可笑的十年，豬十六用豬的視角見證了那個時代的瘋狂和無知。 豬十六是何等的無畏，何等的大智，何等的悲憫，最后死的又是何等的瀟灑和輝煌。 媽媽跟著豬十六的命運時而笑時而哭。媽媽是老師，對那十年的經歷記憶猶新，況且爸爸又是地方成分。黑五類知識分子在那個十年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有媽媽自己能感同身受啊！ 她做好了心理準備，坦然地面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坦然面對死亡的來臨。 媽媽反復咀嚼著那些精彩的片斷，熱烈地和兒子討論著生死輪回這個人類繞不開的話題。 藥滴完了，愛人忙著給她洗腳，倒便盆。 媽媽便自己捧起書，反反復復地讀豬十六大戰刁小三一節。 讀《生死疲勞》讓媽媽感覺到，原來死亡是這么的有趣，原來死亡是這么的精彩，原來死亡還可以使生命從頭再來！ 從此，護士一掛上點滴，媽媽便催促兒子快讀……死亡之后的世界令她如此向往。 媽媽的眼里滿是對死亡的向往，可以看出她開始規劃著暢想著自己也能像西門鬧一樣去投胎轉世，繼續生命的旅程。 當愛人讀到西門狗時，聽著聽著母親幸福坦然地閉上了眼晴。 西門狗是幸運的，他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廣大的農村迎來了劃時代的偉大時刻，農村包產到戶，承包土地，救活了中國農民，也救活了中國經濟。 時間的車輪滾滾向前，從西門牛到西門狗漫長的二十多年，時代巨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規律在輪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在媽媽生命的最后時刻，我看著金光閃閃似小金人（膽總管癌的癥狀）的媽媽，我拉著她滾燙的手，不停地給她按摩滾燙的身體。 我心疼地問她：“老媽，你疼嗎？” 老媽平靜地回應我：“不疼。” 我們圍在她身邊泣不成聲，媽媽安慰我們：“不要哭！” 姐姐捧著媽媽的臉：“老媽，你看看你老兒子……”試圖喚起媽媽活下去的斗志！ 媽媽緊緊地閉著眼睛，不再看一眼她最疼愛的老兒子，只是囑咐了一句：“你姐弟倆好好處！” 然后再也不說一句話，她翩然地去往了那個世界！ 頭七的那天晚上，愛人在廚房給老媽燒了登天的梯子。 然后一直守在客廳里。 朦朦朧朧中愛人看到老媽一直在廚房和客廳徘徊，一直在那里緋徊了很久很久。然后一群孔雀領著老媽向西方翩然歸去！ 一個激靈，愛人醒了。 此時天空灰白，天剛剛濛濛亮。 愛人講了他的夢，于是我倆站在廚房的窗旁，向老媽飛去的方向久久地凝望著凝望著！ 這里是她今生的結束，也是她來世的開始，媽媽你在另一個世界一定會活的很精彩！ 淚水己模糊了我們的雙眼，永別了媽媽！ （2025年1月8號寫于媽媽一周年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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