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晉：與107國道交集的舊影像

知行知止

壹 　　記得前兩年，與著名作家G先生閑聊，他說起當年在報社為編輯時，發過我一篇“107國道招手女郎”紀實文章。 先生好記性，事過時遷30年尚存刻印。我也猶記，因報紙周末版篇幅所限，發表時刪掉原稿三分之一內容，讓人略感遺憾。 　　107國道是貫穿京粵港南北大通道。沒開通高速的年代，南北之間打工人員、大小物資往來，七轉八彎幾乎都匯入這條2700公里大動脈，奔騰流動不息。 上世紀90年代初流傳這么句話：東西南北中，發財到廣東。故而，經湖南蜂擁入廣東車流滾滾，馬達轟鳴，人頭攢動，一路盡是擁擠，熱鬧，繁華。 　　最輝煌的要數國道邊飯店、客棧，迎著改革開放東風，雨后春筍般拱立。大凡位置好、門面大、實力強的飯店，往往24小時營業，吃、住、娛一條龍服務。那時沒有百度美團，沒有攜程去哪兒，也沒有什么民宿連鎖店，趕路的大巴、大貨、小車，累了困了，方向盤一打，路邊隨意找個飯店歇歇腳，補充能量。 　　不知從何時起，入夜后，國道兩旁飯店周圍陸續冒出幾個、一伙、一群穿著露骨性感，肩掛小包，舉止狎昵的年輕妹子，不斷向過往的車輛招手。甚者，沖進路間攔車，嚇得司機急剎，伸頭出來大罵。一旦有車子停下來，妹子便沖去與司機攀談，有的將司機帶到飯店，有的爬上駕駛室絕塵而去。 　　我那時正熱衷于業余寫作，漸漸不滿足寫些通訊消息，或者介紹南岳景觀景點的“豆腐塊”，滿心思去挖社會熱點現象，筆墨放肆勾勒涂抹，夾雜個人好惡或捧或嘲，大受編輯歡迎，讀者喜愛。 看到國道邊那些妖冶妹子越來越多，挑逗花樣不斷變化，吃瓜群眾議論日漸旺盛，始知那是與時俱進的賣淫新方式。見我時不時打聽那些招手妹子的事，知者明了我在收集素材，不知者謂我花心蕩漾掂念那些邪道。 　　某日，我們機關球友說，他有親戚在國道邊開飯店，人來人往蠻多，可以帶我去采訪采訪，暗示以后要多多關照飯店生意。 以吃飯的名義我們接近老板，天南海北聊得甚歡。原來，那些妹子來自外地，大都先到廣東打工，現實里的打工妹生活不像吹得那么好，辛苦到頭賺不了幾個錢，失望如殘花敗葉一地。她們錢沒賺幾個，性解放思想倒是裝滿一腦袋，掉頭回到內地做起皮肉生意。再說，改革開放之初大凡路上開車的，不管開大貨還是開小車都有錢，賺他們錢痛快爽快。就此，國道成了她們開辟的賺錢新大道，既可拉客在飯店留宿，亦可跟車一路流動服務，跨市甚至跨省，到時司機加一筆車船費再返回。 　　采訪時，老板講了個男女交易講價還價細節，那時還真不敢寫出來。男：50塊；女：你冒（沒）把我當人；男：100；女：我不是那種人；男：150；女：好，今晚我是你的人。——乖乖，我們上班族那時工資大概五六百塊吧！ 　　我寫文章愛琢磨標題，算得上半個標題黨。歷經半個多月采訪后，揣摩再三，給長篇紀實冠了個刺激標題：《107國道，招手女郎大出擊》。覺得文章題材生猛，看點耀眼，便一稿二十投省內外報刊。結果，《中國旅游報》、《中國市容報》、《改革導刊》、《同力》等十幾家報刊相繼采用發表，還有幾家文摘刊物轉載。“國道招手女郎”，這個叫法應該是我在媒體上開的先河。 沒料想，這篇文章能拿到豐厚稿籌。稿籌最高當算廣州媒體發行量極大的32版《周末畫報》，計580元，放到現在五千元不止吧。加上發表在其他報刊的，稿費單從郵局張張飛來，累計兩千余元，令圈內文友羨慕不已。 　　沒過多久，國道邊的招手女郎好像一夜間消失了，至今再也沒見過復燃蹤影。據說，當時有重量級領導夜行過107國道，目睹那些丑陋怪狀竟敢公然招搖國道，大為震驚！極為震怒！然后，便有幾省市聯合行動，秋風落葉橫掃了國道邊難計其數的招手女郎。 偉人說過，共產黨人最講認真，也最怕認真二字。不是嗎？牛鬼蛇神再多，在“認真”面前，如螳螂擋車無不被碾壓得粉身碎骨。 貳 　　107國道，曾經是標語口號長廊，其內容或關乎國策國計，或關乎商品經營，或關乎社會生活。國道兩旁的房屋墻面屋頂，豎立的高大宣傳牌，跨越大道的長長橫幅，無不被刷得豐富多彩，琳瑯滿目，目不暇接。 話說90年代招商引資熱潮滾滾。招商成績就是官員政績，引資數字便是升職金字。 　　應時，應勢，衡陽推出一條生猛宣傳口號，在107國道一路刷墻、掛橫幅，眼睛躲都躲不掉：投資來衡陽萬事好商量！ 這宣傳口號沖擊力太強了！工整且押韻，朗朗上口，同時明明白白傳遞出豐富信息：衡陽極具包容胸懷，投資政策優惠、環境優良、辦事便捷。 　　做為衡陽人，我們路過國道常常遇見這口號，瞧到一次，激動一次，點贊一次。 可是現實卻是另外一回事，那些聞道來衡陽投資的開發商怨聲連連，哪來的“萬事好商量”，而是“百事皆求人”，不少企業老板往往鎩羽落逃。 　　90年代末，參加市委黨校干部培訓，市委書記給我們上了一堂課，專題講如何發展衡陽經濟。析解形勢時，書記對衡陽投資環境憂心忡忡，痛批基層某些人對外商索拿卡要之亂象。至今還記得書記說過這么幾句話：“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招商引資上面很好，下面好狠”、“不給好處不辦事，給了好處亂辦事”、“把外商打成內傷”！ 　　事過時遷，“投資來衡陽萬事好商量”的宣傳條幅漸漸退出國道，淡出人們視線。這并不意味衡陽放棄或放松招商引資，而是上上下下不再隔空喊口號，服務理念注重轉變，解難助力注重踐行，重拳懲處索拿卡要。 如今，衡陽人早就不崇尚弄些什么口號條幅，而是扎實練內功，栽好梧桐樹，引來外資項目遍地開花，生動詮注了“空喊不如埋頭實干”之精妙。 叁 　　有道是，天下小炒看湖南，湖南小炒看衡陽，衡陽小炒看衡東。而衡陽小炒名聲鵲起，是出自改革開放后107國道兩旁的私家飯店。 那時，衡陽人看到107國道車水馬龍，商機凸顯，路兩旁人家紛紛打開宅門，辟幾間空房當餐廳，端出辣椒炒肉、水煮魚、釀豆腐、自家時蔬等等私房菜，味美價廉實惠。 　　惹目的是，各家門外均打出一色“小炒便飯”四字廣告，用厚厚木板豎著，招攬過往客人—— 小炒 便飯 某日不經意間，外鄉小孩豎讀廣告牌讀出了新意蘊——爸爸，快看快看：“小便炒飯！” 　　后來，為避免誤解，許多店主將廣告改為豎寫，中間用豎線隔開—— 小 | 便 炒 | 飯 不過，仍有諸多好事者故意橫讀，還是一通“小便炒飯”！ 那時起，衡陽的美食美名帶著獨特味道與獨自異彩，順107國道奔流五湖四海。那些“小炒便飯”四字廣告早早拆掉，不再出糗了。 　　那年，我們還遇見一件奇葩之事，令人啼笑皆非又憋屈憤懣。 某日驅車路過107國道旁衡陽市殯儀館時，夕陽慘淡。國道上空，一條無厘頭橫幅標語風中搖晃，紅底白字：華廈陵園祝您一路平安！ 　　抬眼見之，一車人罵罵咧咧：神經病！狗日的！不是人！TMD…… 至今，我尚弄不清掛橫幅標語人的用意，或是想隨大流營造和諧氣氛？或是為陵園打廣告宣傳？或是陵園管理者沒有一個神志清白人，智商通通為零？ 　　不管有意無意，此標語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大！高掛在通天大道間，也不知掛了多久，大大辱沒衡陽斯文！ 我時位在縣區政協，急急向市政協反映所見。市政協辦公室過后反饋，華廈陵園那條橫幅內容愚不可及，次日被拿了下來。 肆 　　1987年，寒假期間在市里讀北師大函授。課罷，寒風中瑟瑟發抖返回南岳。 中巴客車沿途陸續上了幾個客，空手的，提年貨的，都有。 車到衡山店門境內，車內頓作熱鬧哄哄。駕駛室與副駕中間引擎蓋上，剛上車的一個年輕細伢子在開牌，三張撲克牌，兩張黑K，一張紅K，押中紅K者，贏！押5（元）賠5，押10賠10。 　　半路上車那五六人急急湊上去，氣氛越炒越熱。見狀，有乘客擠過來湊熱鬧，上上下下好幾撥人押了賭。 我正好坐前排，牌面一覽無遺。那些老的少的，眼睛瞪得比燈籠大，死死盯住莊家轉牌的手法，待兩手離開，賭者將2元、5元、10元啪啪啪押上。有贏了的洋洋得意噴莊家：看老子搞死你！而幾個輸了的則垂頭喪氣。 　　看得出，此時的莊家輸多贏少，有點急，臉紅紅，沁出幾點汗珠。而此時的我，心跳砰砰加速，因為好幾次看準的紅K，都被幾人同時押中。 待莊家再次亮牌，轉牌，離手，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看準的紅K，掏出10元壓上。再一瞥，莊家臉色有點慌，他急急催促：押好離手！離手不悔！我暗自得意不已，覺得押少了。便左手按住10元幣和撲克牌不松，右手又伸進衣袋悉悉索索，再摸出10元兩張、5元一張、2元兩張，傾其一身所有全壓上，共39元。 　　見沒人再下注了，莊家細伢子一把翻開我手壓住的牌，甩在引擎蓋上——黑桃K！ 我腦袋“嗡”一聲，頓時傻了眼，冒出上百個疑問：怎么會是黑桃K？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間，有人向司機喊聲：踩一腳。車沒到南岳，那細伢子他便和最先對賭的幾個匆匆下車，有說有笑走了。 　　售票妹子胖胖的，從后排走過來說;這伙人是在外面打流（游手好閑痞子）的，快過年噠，專門合伙出來騙人……還真不敢惹他們，要不我的車開不了，生意做不成……誰管他們？好像沒人管…… 車內我們這些乘客湊了湊數，計有6人上當受騙，有打工返鄉的，有走親戚的，還有市里看病回家的。 　　望著車窗外，我默默估算，本人月工資60出頭，落手離手之間竟然損失半數，全身頓時跳進冰窟！說起來我平時可是不抽煙不喝酒，更別說賭博，那是從來沒沾過。這并非我是冰清玉潔的圣人，我一介凡夫俗子同樣堅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信條，可悲的是自詡清高的我，被別人用小利死死拿捏，褲底被剝個精光，人之貪婪本性展露無遺! 下了車，身子在寒風中更加瑟瑟。快過年了，要買年貨，該發紅包，怎么辦？悄悄借錢過年關吧，那糗事只好打碎牙吞進肚里，隱埋差不多40年。妻子近向聽聞我向學生抖摟此事，責備聲飆過來：哎喲喲，本事蠻大嘛！還有這么糗的事藏了幾十年！ 　　老天有眼，如今在鋪天蓋地的抖音中，刷到了無數古彩戲法視頻，那些押寶的偷天換日手法天衣無縫，若不是看慢動作講解，根本瞧不出絲毫破綻。我想，以前要是懂得其中貓膩，絕對會冷眼觀看不去碰，或者大義凜然揭穿他老千手段。 不過，記得中巴客車那售票妹子說過，要是有人看破他們換牌手段，壞了他們好事，或者你贏了錢敢不吐出來，不把你打個半死才怪！他們是一群人合伙帶籠子（誘騙）哈！ 　　正是我記住售票妹子的話，便心存“多一事比如少一事”之處事原則，以后在外遇見戾氣濃厚之徒，遇見小恩小惠誘惑手段，遠遠避之。 有次坐中巴去衡山，當然走的是107國道，人太多，我也是人擠人站著。搖搖晃晃顛簸中，覺得什么東西在我胸前碰蹭，一把抓住一只手，面對著一眉目清秀小伙。他不是二指，而是五指全伸進我皮衣內口袋，抽不出來了。世上竟然有如此笨拙的賊，一看就是生瓜蛋在練手，如此奇葩事竟落在我身上。本想大喊抓小偷，忽然瞟見他身后站著倆大漢，眼光狠狠刺著我。立馬，我轉而笑笑對小伙說，老弟，搞錯噠吧，咯是我咯衣袋子！小伙咧了咧嘴，像是想以笑回應吧，那笑樣倒是比哭還難看，可能在為自己手藝不精而被上百只草泥馬肆虐吧。 　　很快，小伙與那倆壯漢同在師古橋下了車。車內忽有人喊道，快看啊，打人噠。我擠到窗邊看外面，見那小伙抱頭蹲在倆壯漢腳下，估計被修理得不輕。 轉念想，要是我當時喊打喊殺，被修理的大概會是我，因為那時時有路匪路霸隱出，社會治安被百姓吐槽不已。 今日回想，不得不承認，在107國道上，我曾是一個明哲保身的怯懦者，一介不敢守護正義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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