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年味

無為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又快過年了。 街道上人潮涌動，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集市里各種年貨琳瑯滿目，小區門口也掛上了“祝業主新年快樂”的橫幅，這些過年的氣息就像一股電流直擊我腦海深處陳舊的記憶芯片，于是，眼前不斷浮現出過去過年的一些情景來…… 辦年事 那些年，臘月初八過后，村里就逐漸有了年的“味道”。生產隊的農活也到了“休眠期”。男人們將利用“業余”時間編制的籠、磨等農具拿到縣城的集市上換成錢，再用錢買幾十斤小麥，打幾斤高粱散酒，買幾包紙煙。女人們用攢了一年的布票和錢籌劃著去供銷社商店扯回些布匹，給家人和孩子抓緊縫制過年的新衣服和布鞋。村里的戲班子也早已自發組織起來，每晚不間斷的彩排過年要演的秦腔大戲，吸引著戲迷和孩子們的眼球和心思。臘月二十三黃昏時分，奶奶會在灶臺上擺上糖果、糕點等祭品，跪在廚房門前點燃香和幾張黃表，嘴里念念有詞，感謝灶王爺一年的庇護，并祈求灶王爺上天言好事，保佑來年全家平安，五谷豐登，日子過的更加美好。臘月二十四，全家大掃除，把院里院外、窯里上下及角角落落都打掃的干干凈凈，掃去窮土，迎接新的一年的到來。之后，村里街道上顯眼位置已擺放上牛皮大鼓和镲镲，不斷有鑼鼓手相繼展示他們的手藝，很響的鼓聲響徹整個村子，撩動著人們的心緒。各家各戶都忙碌起來，請來殺豬匠，把喂了近一年的“年豬”殺了，煉豬油，做臘肉，爛臊子，在準備過年美食的同時也忘不了來年“過月”的日子。從菜窖里刨出蘿卜、白菜、洋芋，洗凈切絲、切片、切塊備用。做粉條，生豆芽，磨豆腐，蒸饅頭，睡覺的炕上放著大小不一的菜盆、面盆。母親在幫奶奶忙著準備各種美食的同時連夜縫制全家人的新衣，缸里裝滿了點著紅的饅頭和花卷，廚房和窯里地上堆放著各種半成品的蔬菜。二叔忙著用竹條給我們制做各式各樣蓮花燈籠。而我卻跟著玩伴用架子車輻條制作“拌炮”，精心準備著過年的玩具。 大年三十也是最忙的一天。早上吃過奶奶做的也是一年最好吃的蕎面攪團。父親拿出一年沒用過的毛筆，硯臺里倒上墨汁，放在院子里的方桌上，我和弟妹幫著把早就準備好的紅紙裁好折好，父親翻出老黃歷，照著上面的句子分別給大門、窯門、廚房門、炕頭寫上相應的對聯，貼好春聯，父親繼續忙著給鄰居們寫對聯。我們在大門外掛上二叔做的非常好看的紅紙“宮燈”，把所有窯和房屋窗戶上的紙換成新白紙，再貼上奶奶剪好的紅窗花，把院子打掃干凈，呈現出一派新氣象，迎接新年的到來。奶奶、母親、姐姐忙著在廚房里炸油餅、煮大肉、搟長面、做肉餡，不一會，院子里肉香、油香味撲鼻而來，我們舌尖上的味蕾早已跳起舞來。美美吃過午飯，父親帶我們上墳祭祖，給已故的親人們燒香燒紙磕頭，送去茶酒和各種過年的最好食物，燃放鞭炮，以示對祖先的敬仰和緬懷之情，并希望來年繼續保佑家人平安健康幸福。 拜大年 三十晚上，是過年最具儀式感的。天黑之前，吃過臊子長面，等到夜幕降臨，大門上紅彤彤的燈籠把門口點亮，院子里用樹根架起的火焰把院落照的通紅（那時候講究三十晚上的火，十五晚上的燈），家里面燈火通明，歡樂祥和。這時候，奶奶坐在炕的正上方，父親、二叔坐在奶奶旁邊，我們在院子里一邊玩拌炮一邊跑來跑去，只聽母親一聲：啃骨頭了，一大盆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大雜骨和豬蹄放在了炕桌上，父親遞給奶奶最大的一塊，等大人們拿過后，早已流口水的我們才一人抓一塊，上面撒上鹽，大口大口吃起來，油水都來不及流出口，都被咽了下去。吃過肉，炕桌上又擺上八盤涼菜，分別用煮熟的五花肉、瘦肉、肘子肉、壓制的豬頭花肉膳著，每盤菜頂上放一小撮紅蘿卜絲或者香菜和蔥，紅白綠相間甚是好看。再擺上筷子、燒酒壺、自制的黃酒罐和一些糖果。一切準備停當，幾位叔父，還有堂哥、弟妹都會端著裝著肉菜的盤子，拿著禮品來到家里給奶奶拜年。奶奶盤腿坐在炕上，父親斟滿酒雙手遞給奶奶，祝她身體健康，新年快樂，然后帶領我們大家跪地磕頭，起身作揖，表達對她老人家的尊敬和新年的祝福。等父親、母親、叔父們回到炕上依次坐定，在父親的主持下，我們孫子輩再次給奶奶和父輩們敬酒，磕頭拜年。磕頭結束，奶奶從她腿下的手絹里小心翼翼的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嶄新的年錢，一邊給年錢一邊鼓勵我們來年要更聽話，更好的念書學習。我們拿著得到的幾毛錢的壓歲錢，一邊說謝謝，一邊又從炕桌上抓幾顆水果糖，開心地跑到院子里繼續放鞭炮，玩拌炮。大人們則在炕上抽煙、喝酒、吃菜、拉家常，全家人其樂融融的守著一年最后一個夜晚，迎接著新的一年的到來。 初一早上，外面的鑼鼓鞭炮聲把我們從甜蜜的夢鄉里驚醒，奶奶喊著：快起來“出新”（初興或者出行）去。起身穿上媽媽準備的新衣服，直奔敲鑼打鼓的地方（出新的方位每年要根據鄰村出新的方位和神位而定）。這時，在村口一片空地上，人頭攢動，牲畜成群，鞭炮鑼鼓齊鳴。走近來看，穿著潔凈新衣的人們祭拜天地后，互拜新年，互祝問候。頭上拴著紅色布條、解開韁繩的牛、驢、騾、馬在鞭炮聲中奮力跑向空曠地帶，有的角斗，有的撒歡，有的打滾，有的歡叫，也以不同的方式迎接著新年的到來。周圍的人們指點著膘肥體壯的牲畜拍手叫好，歡欣鼓舞。 這時，村里廟門口千年古槐樹下已架起了高高的秋千，一些青年男女爭先恐后盡情地蕩著……。 初一早上“出新”結束，村里本族人會組織年輕男子端著盤子，帶上禮品，去給本族輩份高、年齡長的老人上門磕頭拜年。那時，奶奶屬于我們族里輩份高的老人，記得來拜年的人跪了半院子，虔誠的動作，宏大的場面讓人十分感動。從初二開始，人們就要陸續帶上禮品回娘家、去舅家、上渭家給長者、老者拜年，拜年一般都是要磕頭的。過年跪地磕頭不僅是一種形式，一種禮儀。其實，跪的是我們的天地，跪的是我們的祖宗，跪的是我們對他們的敬畏，跪的是我們血脈里的傳承，跪的是我們與之之間的骨肉親情。 看大戲 過年最熱鬧的莫過于看大戲，村里的戲一般從初三開始一直唱到初六七，每天午、晚兩場，分別有折子戲和本戲。演員、鼓手、樂器等戲班子全來自村里，他們都是業余愛好，有的不識字，不懂簡譜，沒怎么練過功，但表演、演奏水平都很高，年前一月多拿出晚上時間排練，過年為村里人無償演出，有時候還要受邀去其他村演出，也會去縣城參加會演。最早的戲樓建在村街道中心地帶曹家門口，坐東朝西，后臺要從后面兩米多高的石墻爬上去。戲還沒有開演，我們經常會爬上去偷看演員化妝，看演戲道具，記得有一次爬上去，被主持管事的扣留在舞臺上，逼迫化妝穿戲服當了一次“吼娃娃”。文革后期，年久失修的戲樓也就隨著倒塌，村里將廟里一座被“破了四舊”的殿堂改造成戲臺，革命樣板戲《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都是在這里演出的。 小時候過年看戲主要是看熱鬧。不論是白天還是晚上，戲還沒開演，街道里早已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夜幕降臨，華燈初上，家家戶戶門前燈籠高掛，古井旁邊的牛皮大鼓和镲镲被鼓手們擂的震天響，蓮花戰鼓的鼓點節湊極大地震撼著人們的心靈，吸引著人們的眼球。有的人早已搬來凳子搶占了戲樓下的有利位置。三五成群的青年男女穿著新衣，在歡聲笑語中從東走到西頭的秋千下，為蕩在高空中的人的膽識和技藝吶喊助威，有情的小伙搶先拉住秋千繩索遞給身邊姑娘，并將她推送到空中，姑娘則為他投去多情的眼神。這時，街道旁邊籃球場上也進行著激烈的籃球比賽，場邊四周圍觀的人的叫好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 當戲樓上的鑼鼓家什響起，人們迅速從四面八方來到戲樓下，把街道堵的嚴嚴實實，前面的人坐著或者站著，最后面的人高高的站在凳子上，我也順著人流來到這里，在人縫里擠來擠去，看不到舞臺，只好爬上街道旁邊不知誰家的柴摞，坐在柴摞上不僅看到了演員的表演，也看清了看戲人的神態表情，由于天氣寒冷，個個雙手都捅在袖筒里，鼻尖和臉蛋凍的通紅，但他們棉帽子和方巾下面的雙眼緊盯著戲臺，那么專注，那么投入。記憶最深刻的是《鍘美案》那場戲。當時，雖然不怎么懂戲的意思，但還是被那鼓樂喧囂、袖舞衣飄的精彩表演所吸引，他們富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的唱腔、形象生動的表情、夸張的動作，將人物性格刻畫的淋漓盡致，臺下的人完全沉侵在那劇情的世界里。特別是陳世美被包公鍘了，演員將吊著腸腸肚肚的半截人體（道具）舉過頭頂繞舞臺一周的時候，臺下觀眾迅速從袖筒里抽出雙手拍手稱快，連續的叫好聲響成一片。后來，看現代戲《血淚仇》，當演員唱到：“你是中國委員長，為什么你的大小官員賽豺狼，看起來你就不是好皇上……”的時候，臺下更是一片片喝彩聲，吶喊聲。 現在看來，人們過年看戲不僅僅是為了熱鬧，為了娛樂，而更多的是為了通過戲曲中人物情感、劇情故事的變化尋求心靈的滋養，找到靈魂的慰籍，從中看到自已，看到現實，看到未來，看到更加廣闊而深邃的人性。 鬧十五 由于學識淺薄，孤陋寡聞，知道正月十五是元宵節已經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在過去好多年里，我一直以為正月十五是“包子”節或者叫“燈”節，因為每年正月十三、十四奶奶都會蒸包子，有肉餡的，有紅糖的，有豆沙的，有菜的，還有地軟的，過年裝饅頭花卷的缸、盆、籃子里都變成了包子?；蛟S包子就是長大了的元宵，也寓意著團圓和美滿。在給我們準備美食的同時，盤子里也早放好了煙酒糖茶、罐頭糕點，準備接待即將來到的社火隊伍。 村里從正月十二、十三就陸續有了社火隊伍。社火一般是由一個莊子一個莊子自發組織的。記得那時村里有四只社火隊，分別是后莊，街道，河灣和小寨，形式各有不同，但大體都有鑼鼓，獅子，旱船，龍燈，高蹺和說唱，（高蹺只在街道里走走）。先是在本莊的中心位置進行表演，鞭炮齊鳴后，人們在鑼鼓聲的伴奏下扭秧歌，耍獅子，劃旱船，舞龍燈，用各種歡快的娛樂形式表達對新年的祝福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之后社火隊伍在村里沿路逐戶進院表演，在主人的要求下，耍獅子驅邪除害，舞龍燈祈求好運，跑旱船歡慶新春。到了晚上，各路社火隊伍點亮燈籠，點燃用竹條或樹枝做成的火把，遠遠望去，如同一道道流動的璀璨星河，穿梭在夜幕籠罩下的各莊之間，五彩斑斕的燈光和竹條、樹枝燃燒的火光交相輝映，把黑夜照的跟白晝一般，每到一處，表演人員都會在激昂的鼓點伴奏下演繹一段精彩絕倫的節目，給人們送去無盡的歡樂和祥和。記得那年正月十四傍晚，社火敲鑼打鼓來到我家門口，我們燃放鞭炮迎接，端出煙酒糖茶接待后，獅子、龍燈、旱船在鑼鼓聲中依次走進院子表演。獅子在繡球的引導下在凳子上高高躍起，輕輕落地，在地上翻滾撒歡，追逐喜鬧，真是活靈活現，當來到窯洞門口奶奶面前，盡情地搖頭擺尾后，突然兩前腿跪地，兩只大眼睛望著奶奶久久不愿起來，奶奶趕緊從衣兜里掏出準備好的紅包塞進獅子嘴里，獅子突然高高躍起，從嘴里吐出一個條幅，上面寫著“健康長壽”四個大字，這時圍觀人群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之后，社火隊還表演了弦子腔，也叫老眉戶，那些生動的表情、動作，以及清脆、鮮亮、悅耳動聽的碰鈴聲音至今使人記憶猶新，回味無窮。 正月十五是最熱鬧的一天，也是我玩的最開心的一天。中午看大戲，徬晚時分去廟里看牛皮燈影，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歡樂場面，欣賞幕布后面操作藝人眼花繚亂的動作，之后跟隨社火隊伍走東家串西家。等到半夜回家，還會問：“奶奶，明晚誰家點燈？”……。 第二天下午早早吃過晚飯，來到要點燈的人家，院子里已有很多人，有親戚，有莊里來幫忙的，還有跟我一樣早早來搶位置的。只見院子中間放著一張大方桌，方桌上面架著炕桌，炕桌上面反扣著一個升子（量糧食用的）。不一會，幫忙的人把做好的面燈一一擺放在方桌和炕桌上，最后把猴燈架在最高的升子上。這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在主持人的提議下，新婚女子、女婿拜天地，拜父母，再雙手合十拜過猴燈，然后用麻桿點燃猴身上所有的燈，隨之幫忙的人也把方桌、炕桌上的燈一一點亮，一座金光閃閃、層次分明的燈塔就呈現在人們面前，特別是那只猴在燈光的照耀下火眼金睛，活靈活現。隨著鞭炮聲響起，所有人一擁而上，將方桌和炕桌上的燈一搶而空，最上面的猴燈早已被機靈的女婿抱回了家，期盼著他們薪火相傳，兒孫機靈，平安健康。我拿著搶到的面燈急忙跑回家，給奶奶展示我的勝利果食，并隨之咬上一口，那粘柔、油香中帶甜的味道不就是我們過年的味道嗎？ 據史料記載，點燈背猴是我們家鄉從西漢時期就流傳下來的很古老一項民俗活動。當年嫁出女兒的人家都要在正月十六晚上給女兒“點燈”。正月十五當天，將提前磨好的酒谷面用開水燙后焐在鍋里讓其發出甜味，再用旺火蒸熟，請來親戚或村里擅長做面燈的能手，用蒸好的面團捏成帶花邊的小面燈，燈的數量要等于家里年長者的年齡或者女兒父母的年齡相加數，然后再捏一個高一尺左右，頭頂、肩膀、脊背等處都有小面燈的面猴，燈里都安上棉花燈芯，添上麻子清油。端燈的時候，最上面的那個猴面燈新女婿必須先搶到，若被其他人搶走，女婿是很沒有面子的，還得帶上禮物上門贖回來。這一習俗已于2017年被列入甘肅省非遺文化名錄。 　　正月十六過后，過年才算告一段落，年的味道也會慢慢散去。如今，站在2025年新年的門檻上回望，那些遠去的年味，雖已化作一絲清風、一股云煙飄散在歲月的角落里，卻在我的記憶里成為永恒。它們不僅僅是過去過年的一些元素，一些符號，更是連接過去和未來的紐帶，承載著對家、對親人的依戀，對傳統、對祖先的尊重和對生活的熱愛。或許，時代在進步，年味的形式在變化，在更新，但那份珍藏于心的對美好未來的向往永遠不會變。 文字編輯：無為 圖片來自：網絡 二零二五年一月十五日于青羊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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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 去 的 年 味

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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