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散文】墻根下那片暖陽

宇哥

墻根下那片暖陽 小區(qū)出口處一塊墻根下，十多位老太太一動不動坐在那兒，靜靜地沐浴著冬日里的暖陽，有的瞇眼望天，有的閉目似沖瞌睡，有的扳著指頭數(shù)日子似的摳指甲……她們身旁沒有老伴，暗淡的眼神里甚至噙著憂傷，木訥的神情上似乎寫著難以捋清的家事，又像在思念故去的親人。騎車的或開車的男男女女，還有身背工具包、扛著梯子的匠人從眼前穿過，她們頭都不抬，就連一身皮草，脖子上掛著金鏈子的貴婦人模樣的中年女人，牽著毛茸茸的小狗在她們跟前晃悠，也引不起興趣。盡管她們身著色澤鮮艷的八九成新的羽絨服，但從那歷經(jīng)風霜、飽受歲月摧折的面容上就看出，她們都年逾六旬，是種了一輩子地，吃了一輩子苦的鄉(xiāng)下老嫗，身上的棉衣多是子女們淘汰下來的。風燭殘年，在暖陽下回想與老伴一起走過的日子，許是打發(fā)孤獨、慰藉心靈的良藥——完全沒了鄉(xiāng)下老太太聚集村口，搶答般說笑的熱鬧勁兒。我去過很多農(nóng)村，路過村口總能看到一群無事閑聊的老太太。她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苦于沒有談資，只是低聲猜測著：這個城里人模樣的生人，到哪家去？去干什么？若是本村人或熟悉的人路過，馬上能攪起輿論漩渦，中心議題自然是“笑人窮恨人富”，不窮不富的人路過，也能掀起一陣漣漪。幾十年前，我老家街口就是個眾口鑠金的“廣播站”。老太太們一年四季在那唱主角。冬日倚在墻根下，夏日擁在樹蔭旁，誰打這路過都能勾起一堆饒有興味的話題，鳥糞落在身上也不在意。就是一條狗經(jīng)過，也會招來一番熱議：這是某某家的狗，跟它主人一樣騷，到處騎槽（交配），早晚被人剝皮燉了……老家人說話缺少韻味，聲調(diào)含混，洗澡的“洗”與喜歡的“喜”以及死亡的“死”，都是同聲同韻，四季的“四”與同事的“事”也同韻同聲。比如，洗澡，說成“死澡”，“喜事”說成“死四”，“誰家有喜”成了“誰家有死”，“事務”說成“四五”等等。即使面對面交談，聽者也易產(chǎn)生歧義，“歧義”傳開了就是謠言。于是，街頭“廣播站”就成了謠言中心。一次，街北死了一頭老牛，兩里長的小街上幾經(jīng)傳播，到了街南頭便是“劉老漢死了”，而且“累死在地頭”。劉老漢氣得直跳腳，一氣之下，拎著屎罐子在“廣播站”老太太中摜開了。老家人最毒的報復手段就是“摜屎罐”。濺了一身糞便的老太太們?nèi)浩鸲ブ?，喊叫著，發(fā)瘋似地撲向他。劉老漢寡不敵眾，被摁倒在地，幾個老太太騎到他身上，有的抓糞便朝他臉上糊，朝他嘴里塞。劉老漢被壓在地上哇哇叫，連連求饒。傳播謠言的老太太們倒成了正義捍衛(wèi)者。老太太們聚集村口，議論家長里短，像是一種遺傳，又像是一種風俗，代代相傳，從未間斷過。幾十年過去，當年的小姑娘都成了老太太，老家墻根上依然映著一片暖陽，當年的街頭“廣播站”也升級為鄉(xiāng)村“情報中心”，但“笑人窮恨人富”的中心議題依然沒有變。看著互不搭訕，也不議論路人，只顧享受陽光的小區(qū)老太太們，我開始有點納悶，后來才知道，她們互不認識，即便住在同一棟樓，同一個單元。城里不同于鄉(xiāng)下，村東頭的對村西頭每家每戶都了如指掌，而城里人相鄰多年甚至都不認識，從她們眼前經(jīng)過的人自然都是生面孔，無法勾起話題。這是“水土不服”造成的。她們都有老伴，老伴在家種地、養(yǎng)禽畜，進城帶孫子是迫于無奈。離開了生活多年的環(huán)境，離開了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的老伴，她們不適應。一位清潔工大嫂說，別看她們長相蒼老，有的還不到六十歲，若回到鄉(xiāng)下，就像放飛了的籠中鳥，個個神氣活現(xiàn)，能說會道。看她們那可憐巴巴的樣兒，我竟然悲憫起來：五零后和六零后這代女人最可憐，她們當了多年媳婦，好不容易熬成了婆婆，可身在兒子家，盡管老倆口出錢買了房，但婆婆身價全沒了——如今的兒媳已然成了婆婆。清潔工大嫂每天清掃她們樓道，對各家情況有所了解。老太太們身在城里，心卻留在鄉(xiāng)下家里，有的不放心老頭兒三餐不能按時，有的不放心老頭兒伺候不好雞鴨鵝，還有的懷疑老頭兒七星八點，打歪主意。因為，老婆子在家時，老頭兒就不太安分，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前科”不斷?，F(xiàn)在老太婆不在家，老頭兒還不明火執(zhí)仗去“鍋里”找食吃……不放心家里，就得經(jīng)常問問。每到晚上，就給老頭兒打電話，其實就是“查崗”。老年手機不能視頻，就細聽那頭動靜，忽間，驚乍道：誰在我家？突如其來的一問，把老頭兒著實嚇一跳，冷靜一會，支吾道：沒，沒人啊！老太太屏住呼吸，靜聽了一會兒，又說：你在家老實點，周五下午我就回來……如今的鄉(xiāng)下成了老人村，老年人互相幫著干點活，甚至端碗鬧門子也正常，對于不太安分的老頭兒，老太太不得不多長一個心眼——不時敲敲警鐘，嚇唬一下再說。讓老太太們回鄉(xiāng)下和老伴團聚，安度晚年也不現(xiàn)實，兒子咋辦，孫子誰照應？兒子結(jié)婚買房首付就掏空了老倆口全部積蓄，小倆口掙錢還得月月還房貸；讓老頭兒進城，合家團聚更不現(xiàn)實，家里地誰種，禽畜誰照應？趁身子骨硬朗再累幾年，努力給兒子減輕負擔。他們這代人活得不易，年輕人活得也不易。人生的全過程就是“吃苦受累”，這是生活的本質(zhì)，也是人類繁衍的動力。再吃苦再受累，也無怨無悔。每到周末，墻根下的老太太們不見了，兩天后，她們跟往常一樣，帶著雞蛋和黑毛豬肉，以及新鮮的蔬菜進城了。每個周一，老太太們依舊聚在墻根下，跟平日不同的是，臉上都帶著絲絲紅暈，甚至是笑容——跟老頭兒呆了兩天后滋生出的笑容。老頭兒離不開老伴，老太太同樣離不開相伴了一輩子的老頭兒，無論是生理需要，還是心理依賴。人到一定歲數(shù)，對另一半看得尤為重要。去年底的一天，我去鄉(xiāng)下朋友家，事前我沒通知他，走到門前，只見老倆口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著“寶寶碗”。一只砂鍋里盛著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羊肉面。老頭兒邊喝酒邊吃羊肉，老太婆邊吃面條，邊將羊肉揀到鍋邊碼著，讓老頭兒下酒……“你咋不吃羊肉？”老頭兒看著老伴說。老伴說：“你吃羊肉，我吃面條。”“那你買羊肉干啥？”老頭兒說。老伴說：“冬天，你要補補身子?！?lt;/p>老頭兒笑道：“我倆都要補身子。”說著，就夾起一塊羊肉往她嘴里送。我進門道：你倆加起來都140歲人了，還吃著“寶寶碗”，不怕人笑話？“人越老臉皮越厚……”朋友感慨道，“余下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才越老越恩愛呀……”為了子女的幸福，老人自甘奉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子女對待老人不一定那么盡心與付出，但對他們的子女，一定像先輩那樣盡心盡責。這就是當?shù)剞r(nóng)村亙古不變的家庭倫理觀和價值觀。又是一個周一。小區(qū)墻根下陽光明媚，溫暖如春，不知名兒的小鳥在馨香陣陣的臘梅花枝頭歡唱、跳躍，老太太們又聚到墻根下，臉上卻顯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笑容里仿佛帶著幾分“踏實”，還有一絲“慰藉”…… 2025年1月10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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