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景語皆“心”語

姜·不辣

■王陽陽心學成果豐碩，當然也聚訟紛紜。其名言四句——“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確實直指人心，而且分出種類，“心之體”，姑言“本心”，“意之動”，姑言“人心”，“良知”，姑言“良心”，“格物”，姑言“道心”。這在寫景狀物的詩歌里，詩心畢現，無處遁形。 ■我們容易被王國維一句話遮蔽，說什么“一切景語皆情語”，“情語”乃“人心”，欲望叢生，完全不管“本心”“良心”與“道心”，“情”外之“理”被屏蔽，這樣教娃讀詩歌，容易把娃帶進陰溝里去。無乃回復人之“心”，不妨從“心”出發，重新讀“景”。 ■“本心”心中無善無惡，以赤子之心直陳感知，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駱賓王對“鵝”沒有任何陳見，更談不上有偏見，鵝的生活習性就那個樣子，直接表達出來就是。都說詩人必得有一顆童心，否則就不能當詩人，但一個人被塵俗濡染之后，還能保持童心的，就會被老道的俗人蔑視為“天真”，就會被認知碾壓和人格降等，甚至被欺侮算計，唯有那些為詩不懼人性惡的真詩人，才可以保持本心。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即如此，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無善無惡，本心使然。 ■“人心”有善有惡，心意產生，有評判有觀點，有立場要站隊，亮出自己的主張，不懼他人的反對。唐代黃巢高考落榜，看到菊花，寫下的句子是這樣的——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反心畢露，難言其美。同樣是戰斗人士，清代的龔自珍在乙亥日寫花，卻是留下來這樣的句子——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生命凋謝的落紅，居然也有舍身取義的動機，此心之美，令人肅然起敬。 ■“良心”知善知惡，愛憎分明，此心向好，是為“良心”。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一切憂時感懷世的詩人，見景而生的情愫，大都“良心”。在杜甫的眼里，萬物知善知惡，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也好鳥也罷，無不知曉人心。即便杜甫想要著意淡化一下，想學一下陶淵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但還是學不會。比如他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如果止于此而不轉回自身去，確實可以俯視天地洞察古今，說不定還可以傲視萬物而一騎絕塵，但杜甫就是杜甫，“詩史”之稱不是妄稱，還是用身世將景物囚進時事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下子，猿呀，鳥呀，葉呀，江呀，全是知曉人心世事的物體了。 ■“道心”怎么樣在詩歌中“為善去惡”呢？即如何屏蔽丑惡而留存美好，用美好的事物占據心靈的空間，以“善”祛“惡”的方法在哪里？陶淵明試驗了一下，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于是把眼睛躲開丑惡，把瞳孔聚焦于美好的大自然。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由于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有“歸隱”的思想元素打底，于是將陶淵明的“道心”壓低了，這對陶淵明是極不公平的。如果說陶淵明都還不是“道學”高人，還不是影響中國詩人千百年的巨擘，誰還擔當得其這個身份呢？ ■王維撿了個漏你還別說，有人就撿了個漏，只在詩中“為善去惡”，一派美好而無半點的丑惡，把“道心”的代言人給當了。那就是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全是美得一塌糊涂的景致，全是善的物事與人倫，找不到一絲的惡。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那更是美得神秘而超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美成特殊的幾何圖形。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美得來天人合一。難道王維心中就沒有一點點的煩心事？對不起，人家已經“為善去惡”，已經格物致知，已經知行合一，所以滿嘴里都是象牙，滿眼里都是美好的景物。 ■詩如其人我們經常說文如其人，也就說是“詩”如其人，王維駐進“道心”以后，此心光明，亦復何言，滿篇盡是美景美色。并不是每個人都要學王維，王維是貴族高官，家境優渥，不是誰都可以學的。但我們是否可以告知學生，詩歌沒那么簡單，并不是“一切景語皆情語”而已，而是不同的“心”在字面背后流淌，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我們還可以在讀詩中讀“心”，王陽明的心學是一種路徑，可資借鑒，沒必要一棍子打死。 ——2025/01/07，早醒，忽然發現平板沒關機，沒讀完的書還擺在床頭，于是戳幾句記錄昨晚思考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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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景語皆“心”語

姜·不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