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腳女人（二）

沈東生

作者：沈東生聽到敲門聲，三層閣爺叔就看到蹺腳女人一轉(zhuǎn)身，就要去開門，有點莫名其妙。頓時急了，自家還赤條條鉆在蹺腳女人的被頭窩里廂，雖然清清白白，啥事體也沒有做過。假使門一開，進(jìn)來一個陌生人，叫人家哪能看？自家哪能講得清爽？想想就火大。忍不住朝蹺腳女人低聲吼了起來：“儂啊是誠心要我出丑，讓我坍臺啊。”蹺腳女人心思根本不在眼門前，像沒有聽到三層閣爺叔的閑話一樣，仍舊一意孤行地朝門口走過去，就像魂被人牽著走了。三層閣爺叔看著蹺腳女人的古怪行為，搞不清爽發(fā)生了啥事體，一面孔寫滿了問號，揩也揩不掉。其實，蹺腳女人并不是腦子突然斷電，也不是腦子出毛病了，而是一聽到門外頭敲門的聲音，是熟悉的敲門聲音，就曉得是自家的赤佬男人回來了，魂就像被牽著走了。蹺腳女人和這個不爭氣的男人，其實并沒有結(jié)過婚，只不過因為男人是獨眼龍，女人是蹺腳，兩個都是殘廢人，惺惺相惜，暗暗叫走到了一道去了，兩個人雖然都是殘廢，但是男女間的功能都沒有毛病，而且都年輕力壯，火力正旺，就偷偷摸摸過起了夫妻生活。在那一段日子里，蹺腳女人只要一聽到兩個人約定的敲門聲，就是幸福，就是激情，就是銷魂……天有不測風(fēng)云，蹺腳女人每天要幫好幾家人家買菜，賺點小外快，貼補(bǔ)生活，難免經(jīng)常插隊，搶檔，就時常受到了人家的欺負(fù)，獨眼龍就出頭，跟別人打相打，一失手，打傷了人家，差點翹辮子，獨眼龍就一逃頭，逃出門以后，一去就是杳無音訊一年多，一年多里廂，面也不露，音信也沒有，叫蹺腳女人的心天天吊在了旗桿上一樣，懸著。直到前兩天，蹺腳女人接到了一封信，信里講：伊想屋里了……在外頭躲了年把，大概風(fēng)頭過掉了，要回來看看……還講伊在外頭還賺了一點鈔票，要帶回來給蹺腳女人用……還講，真想抱抱蹺腳女人，每次想到兩個人在一道的辰光，就會春意蕩漾……等等等等。信寫得蠻長。接到信，蹺腳女人草草看了一遍，還沒有看光，已經(jīng)嚇出了一身冷汗，不要看蹺腳女人平常辰光歡喜七搭八搭，嘴巴從來沒有一個看門的，樣樣事體敢講，樣樣事體敢做，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真正碰到大事體，就會昏頭六沖，沒有了主張，心里想，現(xiàn)在赤佬男人犯了法，是逃犯，逃犯要回來了，會不會被捉起來？自家會不會變成窩藏犯？一時，心里七上八下起來，不曉得哪能辦了。平常辰光，蹺腳女人一直孤身一人，獨來獨往，身邊沒有一個人能商量商量。只好一個人，擔(dān)心得覺也睏不著，飯也吃不下。本來，蹺腳女人也想過，要尋三層閣爺叔商量商量，三層閣爺叔就住在樓上，天天碰頭，而且三層閣爺叔又是一個有文化的人，能講會說，知書達(dá)理，尋三層閣爺叔最妥當(dāng)。當(dāng)天伊決定去尋三層閣爺叔的辰光，一只腳都已經(jīng)蹋到了上樓的樓梯上了，要去討教討教三層閣爺叔，聽聽伊?xí)心哪艿闹v法了。轉(zhuǎn)念又想想，自己平常經(jīng)常敲三層閣爺叔竹杠，要緊要慢的辰光，三層閣爺叔肯定不會給自家好面孔看，肯定會碰一鼻頭灰。于是就放棄了去尋三層閣爺叔的念頭，從樓梯口退回了自家房間……再下去，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有啥人好商量了。猛然之間，蹺腳女人想到了16號里的孫家姆媽，平常去小菜場買菜，路過孫家姆媽門口頭，孫家姆媽時常會在門口叫牢蹺腳女人，跟伊打招呼：“小蹺腳，阿是去買菜啊。”弄堂里的人統(tǒng)統(tǒng)曉得孫家底子厚，是有銅鈿人家，都要巴結(jié)孫家，所以蹺腳女人一聽到孫家姆媽朝自家打招呼，就開心。弄堂里廂，一向老少有人會跟蹺腳女人打招呼，真有事體，最多叫伊一聲：“喂，蹺腳。”雖然都叫伊蹺腳，一樣是叫“蹺腳”，孫家姆媽叫伊，前頭加上一個“小”字，少一個“喂”字好像就親切交關(guān)。蹺腳女人就歡喜聽。而且，孫家姆媽時常會讓蹺腳女人幫伊帶點小菜回來，回頭，小菜銅鈿一分不會少，還總歸會多給蹺腳女人加兩鈿跑腳銅鈿，蹺腳女人就覺得孫家姆媽是個好人。鬼使神差地就去尋了16號里的孫家姆媽，把赤佬男人哪能當(dāng)了逃犯，近一腔要回來的事體跟孫家姆媽一五一十地統(tǒng)統(tǒng)都講了個清清爽爽。孫家姆媽平常沒有聽說過蹺腳女人結(jié)過婚，伊啥地方來的男人？現(xiàn)在一聽到蹺腳女人突然講起有了男人，已經(jīng)一驚，心想，肯定是個野路子男人，是非法男女關(guān)系。接下來又聽講到這個男人是個逃犯，更加驚得不輕，表面上對蹺腳女人講：“儂不要怕，我來幫儂想辦法。”孫家姆媽一上來，先穩(wěn)牢了蹺腳女人，然后好言相送蹺腳女人。蹺腳女人摸不透底細(xì)，跟孫家姆媽攤了底牌，肚皮的心事一吐為快，又有人肯幫自家作主，像尋到了依靠，心里輕松了，歡歡喜喜回去了，當(dāng)天夜飯吃了兩碗泡飯，當(dāng)夜覺也睏得著覺了。孫家姆媽是居民小組長，對付壞人壞事有責(zé)無旁貸的責(zé)任。一轉(zhuǎn)身，就向居委會一五一十的報告了事體的詳細(xì)經(jīng)過，結(jié)果，事體越鬧越大了，居委會主任又去尋了派出所所長，派出所里本來就有獨眼龍傷人出逃的案底，正愁抓不到逃犯，也不曉得逃犯跟蹺腳女人有一層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現(xiàn)在終于對上號了，于是就把蹺腳女人請到了派出所，要蹺腳女人把逃犯交出來……蹺腳女人回來以后，哭了了好幾天，哭得眼泡腫成像兩只核桃，伊想不通人心哪能可以這樣叵測……本來，信里廂講過，獨眼龍昨天夜里要回來的，蹺腳女人無論如何下不了手把獨眼龍交到派出所去。而且獨眼龍是為了保護(hù)自家才跟人家打的相打……自家更加不可以忘恩無義地把獨眼龍送進(jìn)派出所，就把獨眼龍回來的日子瞞下了，伊想好了，假使獨眼龍一回來，一碰到獨眼龍，就讓伊繼續(xù)出逃……沒有想到，大概因為昨天夜里一場大風(fēng)大雨，獨眼龍沒有準(zhǔn)時回來，一直候在門口頭的蹺腳女人沒有迎到獨眼龍，卻迎到了冒雨回來，一進(jìn)門就昏倒的三層閣爺叔，，弄得蹺腳女人忙了一夜天，緊張了一夜天。竟然把獨眼龍回來的事體放到了腦后頭。直到早上頭，門外頭傳來了敲門聲，這個熟悉的敲門聲，這是蹺腳女人和獨眼龍之間獨有的敲門聲，一聽就曉得獨眼龍來了，要是在過去，是銷魂的時刻到了，就會熱血蕩漾，趕緊把獨眼龍迎進(jìn)屋里也來不及了。而此刻，蹺腳女人一聽到敲門聲，伊的神經(jīng)卻頓時繃緊了起來。伊必須馬上要讓獨眼龍曉得危險就在眼門前，讓伊馬上離開三層閣……正好這個辰光，三層閣爺叔在跟伊講閑話發(fā)火，不過講點啥閑話，為啥發(fā)火，蹺腳女人根本沒有進(jìn)耳朵里去，甚至連三層閣爺叔還赤條條鉆在自家的被窩里也丟在了腦后頭了，忘得一干二凈。現(xiàn)在，伊只有一個念頭，趕緊把獨眼龍堵牢在門外頭，不要被人任何人發(fā)現(xiàn)獨眼龍回來過，讓伊別轉(zhuǎn)身快點離開，繼續(xù)逃亡，繼續(xù)亡命天涯……于是，蹺腳女人忘記了眼門前的一切，三步并作兩步朝房間外沖去。等到蹺腳女人沖出房間，去到三層閣大門前，擰開鎖，剛拉開門，還來不及看清來人的面孔，更加來不及講一句閑話，來人就猛地撞開了門，撞得蹺腳女人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隨即一閃身，沖進(jìn)了大門，一邊一把把蹺腳女人托起，一個公主抱，把蹺腳女人抱進(jìn)了懷里，一邊朝房間里跑，還不等蹺腳女人來得及驚叫，來人就把面孔伸進(jìn)蹺腳女人的頭頸里，熟悉的，毛茸茸的胡子撓得蹺腳女人混身酥軟，再也沒有掙扎的力道了……來人正是獨眼龍，獨眼龍再也克制不牢對蹺腳女人的思念了，再也克制不牢對蹺腳女人的占有了，大有要把蹺腳女人一口吞肚皮里的腔調(diào)……在獨眼龍就要跨進(jìn)房間前的一剎那，蹺腳女人才想起來，自家眠床上的被頭筒里還有一個赤條條的男人……?注：此文是我在“番茄小說”寫的連載小說《上海人吃泡飯》中的節(jié)選，可以到“番茄小說”掃碼或搜索《上海人吃泡飯》看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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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