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蕎,是香的嗎?我的第一感覺蕎是苦的,而且很苦。五十六年前,有種名叫綠蕎的農作物,父親經常用其面粉做罐罐饃饃吃。這種罐罐饃饃父親叫它綠蕎罐罐。綠蕎罐罐,顏色深綠,滋味奇苦,食之難咽。吃多了胃寒,還會跑肚子。然而就這,父親還舍不得吃,給我小包包里裝一塊,讓我到幼兒園去吃。家里太窮了,除了洋芋糊糊,只有綠蕎罐罐可以填飽肚子。說實話,哪怕挨餓空肚子,我也不愿吃綠蕎罐罐,任其碎成一包渣,再由父親用手捏成把把,津津有味吃了。事實上,父親一口吞了下去,急忙哄著非常饑餓的胃。年幼的我只能佩服狼吞虎咽的父親。</p> <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幼兒園老師突然拍拍手,大聲說,現在是早餐時間,小朋友們拿出饃饃大家交換著吃。小朋友一陣騷動,從小包包里拿出各式早餐。當然也有沒拿早餐的——或者在家吃了,或者家里更窮沒有早餐可拿。而我,拿出的就是一塊切成斧子形的綠蕎罐罐。那深綠的顏色,讓臨桌的一位小朋友看見了,驚奇得眼睛好如冰盤里的羊油疙瘩,定休休的。一陣愣神之后,他問,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好像破碎的玻璃,刺向不同的方向。幾位小朋友隨著破玻璃一樣的疑問,轉過身來,看著桌子上的綠蕎罐罐,三嘴六舌地憑著小閱歷說,綠石頭……綠盆口……綠樹皮……這都是他們的第一印象。可是有位朋友,發現驚天秘密地大叫:沈老師,王喜平拿的豬屎!這像一聲驚雷,炸響全班。所有的小朋友全都圍了過來,包括沈老師沖在前邊看著蹊蹺。</p> <p class="ql-block"> 沈老師是外地人,也不認識綠蕎罐罐,啊呀地說,這是什么呀!我膽怯極了,渾身震顫著說,綠蕎罐罐。沈老師掐了點綠蕎罐罐,謹慎地喂到嘴里,一種苦味直襲她的舌根。她強行咽下綠蕎罐罐,說,真的太難吃了!然后有點作嘔地走到講臺上去,喝了一小口水。我半側身體,斜睨著沈老師,沈老師捂著嘴,低聲問著小朋友,我拿的究竟什么饃饃。小朋友們發現了沈老師的細微變化,竟然異口同聲,說我的綠蕎罐罐是豬屎饃饃。小小年紀是討好老師呢,還是有意欺侮窮人呢,或者顯示自己高等呢。盡管老師沈告誡小朋友,糧食珍貴,千萬不能辱沒食物,然而我拿豬屎饃饃的消息傳開了,我就像豬屎一樣深綠的顏色,臭不可聞。而我內心,更比豬屎低賤、自卑。好長時間,小朋友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我的小布包,看看里邊是否還裝著豬屎。而我,要到幼兒園之前先將綠蕎罐罐像吃豬屎一樣地吃了,或者直接從中華橋上扔到河里去。多么可惜啊,父親看了一定會哭,或者直接給我兩記耳光。</p> <p class="ql-block"> 我不記得家里吃了多少年的綠蕎罐罐,從我靈魂受到傷害開始,大概又有六七年吧。我也不記得綠蕎罐罐是怎樣從我家的飲食里消失的,似乎我要著意忘記它,忘記它的苦,忘記它對我的傷害。父親曾經說過,(綠蕎)產量低,生產隊不讓種了。他沒說綠蕎苦得沒人吃,他也沒說綠蕎價格便宜得很。反正,無論如何,最好沒有它的存在就好。綠蕎在一個幼小的心靈里,生根、發芽、長大,漫延成一種懼恐和苦不堪言。好多年,我怕提及綠蕎,甚至那個蕎字。</p> <p class="ql-block"> 上初三那年,父親做了一頓蕎面棒棒。我聽見蕎字就已退卻,去找昨天的剩米飯。父親嗤笑說,瓜娃,這是甜蕎面的。我的心里一驚,好像被啥抓了一把,蕎,竟然還有甜蕎,我為什么從未聽說過呢!盡管甜蕎面的,然而我還是遠離了蕎面棒棒。只不過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碗里的蕎面棒棒,當然不是深綠色,而是土灰色的。父親吃得依然很香,就像曾經的綠蕎罐罐。我突然意識到,曾經的父親吃的不是綠蕎罐罐的苦,而是生活的苦。為了家庭,他把苦當甜吃,吃盡了苦。說實話,有的家庭連綠蕎罐罐也沒有。</p> <p class="ql-block"> 隨后一段時間,除了蕎面棒棒,父親還炸蕎圈圈,烙蕎面餅餅,削蕎面削片,跌蕎面癩疙瘩。吃起這些,父親總是不停地說,香。母親急了,提醒說,就那么一袋蕎面,你給大哥(我大伯)留半袋,他患糖尿病,吃蕎面對身體好。父親說,這是甜蕎面,大哥吃苦蕎面更好。明天,我給周經理說一下,買一袋苦蕎面來。原來,時代發展于今,要買苦蕎面還要給糧油公司的經理打招呼。據說,大量苦蕎出口到日本去,日本人早就知道養生之訣。</p> <p class="ql-block"> 過了一個星期,大伯來了,他迫不及待地要父親做苦蕎罐罐和苦蕎棒棒。父親幾天忙活,苦蕎罐罐、苦蕎棒棒、苦蕎圈圈、苦蕎餅餅、苦蕎削片、苦蕎癩疙瘩什么都做了,都不是綠蕎那么深綠的顏色。我也一一吃了,根本沒有曾經的那種苦味,只有淡淡的不同于白面的味道。這是生活甜了,還是苦蕎不苦了?可我沒有吃出蕎的香來,曾經的苦依然占據著我心。抑或我拿肉菜米飯相比,抑或我拿雞肉粉湯相比。</p> <p class="ql-block"> 是的,蕎不只有綠蕎,還有苦蕎、甜蕎之分。而綠蕎只是苦蕎里的一種,常與(普通)苦蕎相對應。隨著時代發展,查閱工具異常發達。我通過現代化工具查閱了蕎的種類,蕎的科學分種類中竟然沒有綠蕎:米蕎、翅蕎、甜蕎、苦蕎??嗍w也叫韃靼蕎麥。我卻查到,苦蕎中有黃苦蕎,就是沒有綠蕎。我想,綠蕎具有強大的保健功能和豐富的營養價值,經過多年改良,現在不是過去那種綠蕎了。</p> <p class="ql-block"> 真正覺得蕎有香味,或者直接說覺得苦蕎有香味,還是喝了苦蕎茶之后才有的感覺。那年出差下縣,我因感冒,肺火中燒,口舌生瘡,說話都很困難,而我的工作正是檢查督導,說話的重頭戲。我心急如焚,大量吃藥以求緩解。同事察覺情況不妙,給我半盒苦蕎茶讓我試試。苦蕎茶,我第一次聽說,但不看好地泡了一杯以給同事面子。幾分鐘后,茶湯金黃,我小小啜了一口,嗯,蕎味濃郁,有種淡淡的焦苦。準確來說,那是一種陌生而熟悉的香,改變記憶的香。它更是口干舌燥的解藥和甘露,沁人心脾。我問同事,苦蕎茶是用苦蕎做的嗎?他說,顧名思義,應該就是吧!我說,苦蕎與茶有何聯系呢。他說,你就別管那么多了,只要有點療效,你就當做飲品得了。我說,蕎在我的靈魂深處有一種痛,它改變了我對苦蕎的認知。我不由自主地道來,說著我的曾經——他聽了我的故事,像是他的痛,說,任何事物都不是固定不變的,它隨時代、環境的不同而改變你的認知。生活困苦的時候,你需要甜;生活甜美的時候,你需要苦。但是,甜不一定就好,苦不一定就壞。眼下,苦蕎茶對你有清熱解火的作用,所以它的苦應該是一種香。因此,我在這一天里喝了十大杯苦蕎茶,而在苦蕎茶的滋潤下,我的說話真的清亮起來。</p> <p class="ql-block"> 大前年,朋友聚會,餐桌上竟然放著四瓶苦蕎酒。我很意外,苦蕎不但可以做茶,還能制酒。酒的顏色就像苦蕎茶的金黃,只不過更透更亮更純,猶似瓊漿玉液一般。品嘗一杯,蕎香、茶香、酒香交織成一種醇香,有讓飄飄欲仙的感覺。于是,我便接連起杯,讓它治愈我的痛。半醉時分,我嘆生活如此美好,雞鴨魚肉,滿桌豐華,是用苦蕎來提升。毋庸置疑,它集天地之靈氣,采日月之精華,是苦蕎之濃縮,生活之凝練,時代之結晶。</p> <p class="ql-block"> 苦蕎酒當然不是常有的,它是有著特異功效的奢侈品。正因它的稀有,人們不停地追求著,讓它重溫生活的滋味。因而,許多懷揣大美的人,想法設法,釀造這種奢侈品,滿足人們的追求。前不久,區作協舉辦一個“詩酒趁年華”的采風活動,安排相關會員:到景家店岔口下甘定蕎麥酒業有限公司去,了解苦蕎酒的傳統制作工藝和歷史文化,然后開展詩歌、散文、小說朗誦,進行創作交流,從而提升酒文化。</p> <p class="ql-block"> 原來,苦蕎酒就在身邊。甘定蕎麥酒業有限公司很小,廠房、設備、原料簡陋、稀少得讓人意外,是那剛剛起步,剛剛創業的規模。是的,讓人意外還有公司經理的介紹,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它的發酵池、加熱爐、蒸餾塔、冷凝器等等設備無一缺少,釀造的苦蕎酒早就銷往國外。真不簡單,簡約而不簡單。因為即是經理又是技術員的他,懷揣秘笈般的釀造工藝和可用博大來定義的酒文化。他或它,缺少的僅僅只是資金而已。相信不久的將來,他或它,都會發達。特別默坐墻根的許多大缸,窖藏著無聲的年份,讓你感到厚積薄發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 來到生產車間:一股細流,清澈地流動著,閃爍銀子般的光芒,仿佛明明麗麗不絕的詩句——它就是原漿酒的最始生成,源源不斷。我注視著,我傾聽著,我閱讀著,心如天空的明朗。我默默私語,與天交匯,與地相融,獲取心靈的陶醉。他盛一杯原漿酒,請我品嘗。我沉穩,其實我迫不及待地雙手接住酒杯,學著品酒的姿態,抿了一小口。濃烈的蕎香和醇香以火舌的名義躥進我的喉嚨,使我知道什么是七十度的真誠與殷勤。我急忙咂嘴,欲言又止,讓一種感覺與回味勾起遠久的記憶。是的,蕎有苦和甜的性情,更有暴烈的脾氣。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肯定與它一決高下。你讓它遁身消隱,它也讓你酩酊如泥。</p> <p class="ql-block"> 采風活動本來是有蕎麥文化朗誦會的,可是大家提前進入研討階段,說著蕎的前世今生,當代功用。更有入行者提議,盡快設計一套標志性包裝,分為三六九等,顧客一看就能明白。就像某某名酒,人們一看外觀,老遠便是熟悉。也有喜愛者直接添加微信,留著號碼,需要酒時及時送達。我則再次說起,蕎讓我苦痛,又讓我香甜……有人似乎掉下淚來,讓人聯想酒滴的跌落。</p> <p class="ql-block"> 不知誰喊一聲:手抓羊肉送來了,趕快喝酒!文朋詩友無不愛酒,轟然而起,擁向餐桌。大塊吃肉,大杯喝酒,大聲吼叫,將氛圍推向高潮。兩大壇苦蕎酒小山似地坐落桌上,任憑你的海量,開懷暢飲。酒是香的——蕎的清香,酒的醇香,人的心香。它全然讓你忘乎所以,或者治愈心靈的傷痛。大概解鈴還須系鈴人, 它讓你痛苦,它又讓你香甜。何況我是那么狂妄、囂張,喝得天昏地暗。結果無須言說,你能猜得,我在酣聲里憶苦思甜!</p> 作者簡介: <p class="ql-block"> 王喜平,滿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神劍》《飛天》《青海湖》《民族文學》《民族文匯》《石油文學》《北方作家》《參花》《三角洲》,出版長篇小說《至真清吟》《流芳心語》《城霓》《嬗》及中短篇小說集《歸零》。作品被列為多種重點扶持項目,獲北方十五省市優秀文藝圖書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多屆)、甘肅省少數民族文學獎。</p> <p class="ql-block">誦 讀 : 吳彩玲</p><p class="ql-block">編 輯 : 馬鴻飛</p><p class="ql-block">圖 片:部分來自網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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