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梭和銀梭

款款

我讀小學的時候是一個物質極其匱乏的年代，同學穿的衣服大都色彩暗淡打滿補丁，本地有民諺謂“新阿大（大致讀作“鐸”），舊阿二（大致讀“膩”），破（大致讀“怕”）阿三”。我上無姐下無妹，無人與我共“舊”“破”，也沒有關系，辦法總比困難多，于是我的褲子總會在嫌短的時候接出長長的一截，最多的時候褲腳上會接兩次，一條褲子幾截不同顏色的組合也許現在難以想象，但我當時絲毫不以為意，反而會為自己的生長速度不體恤漂亮的新褲子而感到十分抱歉。 不過班上有個女孩與眾不同，她長辮及腰，小小的瓜子臉下總是變換著顏色艷麗的各種毛衣，試想，在一片灰布爛襖中，有那么一點紅橙黃綠是多么令上面上課的老師愉悅的事情，她自然就成了我們的班長。 　　班長的鶴立雞群得益于她母親的勤勞能干。那時候工廠上班的工人都能領到一些勞保用品，其中一項就是棉紗線的手套。工人們自然是舍不得“勞保”的，會把它們仔細地收藏起來，積攢到一定數量，拆線織衣服褲子。考究的會買來染料染上各種顏色。不過大多數人是舍不得做外套的，一般都穿在里面保暖用。現在想來在貧窮的生活中班長的母親還能有如此創造美好的心情和能力著實讓人感佩。 　　到我讀中學時女生中流行用鉤針鉤各種東西。鐵制的鉤針商店是買不到的，大都是工廠的能工巧匠們在上班時間就地取材做成的，編織用的棉紗線又是女學生們消費得起的，于是課余飯后都能看到幾個埋頭飛針走線的女生，課間，教室內外喧囂的打鬧聲聊天聲她們置若惘聞，似乎變成了絕緣體。那時候流行在男士的中山裝的領子里面貼一塊白色的鉤織物，既保護了衣服（因為長久穿磨衣服的領子往往先破），藍色或軍綠色的衣服配上若隱若現的白色編織物，在沉悶的灰色調中又有了使人浮想的點綴，衣服似乎高端了不少。 我不鉤領子。那時我寫字用的是一張陳舊的兩個抽屜的桌子，黑黢黢的顏色，對它的嫌棄由來已久，也許是被這熱乎朝天的鉤針潮感染，有一天忽然想到何不自己動手鉤一塊臺毯，鋪上面不是把全部的丑都遮住了嗎。 馬上付諸行動。那時母親每個月給的零花錢是三角，她是按一天一分計算出來的，我除了早先收集過連環畫，一般都是不花的，現在正當用。從繞線到鉤織一個人靜靜地慢慢地忙碌著。 現在已經記不得那時的參照物是什么，只記得先鉤一個個圓形的花樣圖案，積累到幾十個以后再用鉤針拼接成長方形，最后鉤好花邊。 時間在指縫間慢慢流淌，單調的長線開出了爛漫的花朵。老舊的桌子因為有了白色臺布的點綴頓時有了生氣。平庸粗糙的生活也似乎透明晶瑩起來，映著五彩的光漂浮到了半空。 　　前不久在母親留下的相冊中與年青的自己撞了個滿懷。握弓的手和拉琴的姿勢不免會讓大方者貽笑，小提琴顯然是道具，但細細的琴弦卻像長長的牽線把思緒又一次拉回到了從前。 　　那真是春風化雨滋潤萬物的年代，不僅有鄧麗君瓊瑤金庸和薩特尼采……還有海外的各種時裝雜志。國營商店顯然呵不住人們的多樣化需求了，于是自己動手，依樣畫蘆，潛藏著的織女基因被滿血喚醒。 記得當時最受我們歡迎的是日本時裝雜志。因為它們比較適合同為東方人的我們。朋友霞總能得到它們。那時我家住軒亭口，她家住人民西路南面的電力局宿舍，相距不遠，相互串門交流學習就成了日常。相片中的C位應該是我穿在身上的毛衣，我也是“道具”。慶祝她的毛衣編織完工，我們興致勃勃地拍照留作紀念。有了這張照片，我想找一張穿著自己編織的毛衣的照片，最后只找到了一張不甚清晰的與父親的合照。 　　如今退休住在郊區，讀書種花，頤養天年。有一天，看著長久不穿的毛衣，忽又動了編織的念頭。拆舊衣，燙洗毛線，晾干，再繞線編織。看著我慢慢悠悠按部就班地完成著，做衛生的阿姨再也忍不住了說：“現在誰還弄這個？”我笑而不答。 這是一次不被需要的編織，像是閑適中的懷舊旅行，舞動的雙手是過往的記憶，映入心靈的卻是前所未有的全新風景，緊張擁擠的世界已被遠遠離棄，貓兒在慵懶地打盹，花兒在默默地含苞，鳥兒悠長地鳴叫，樹葉輕輕地飄歸泥土。 靠墊套完工后放椅子上，舒服，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然。 　　有一首歌叫《金梭和銀梭》，在八十年代廣為傳唱。如果太陽像金梭，月亮似銀梭，穿梭著織就了歲月的巨幅錦緞，渺小如我們也只是借用一截這錦緞上的短短絲線編織著各自的生活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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