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突圍

恰恰

天還沒亮，她穿衣下炕，屋里早已冷透，像一個冰窖。她來到西墻根的雞窩前，吃驚地發現，那只孵蛋的母雞起窩了！母雞抱窩剛抱了三天，雞蛋剛剛捂熱，離孵化還有十八九天呢！這會兒就起窩，這可怎么辦呢？ 雞蛋是借后鄰二嫂家的，自己家沒有公雞，只有幾只母雞，自家的蛋不能孵化。 家里唯一的兒子大田當兵走了。年前臘月里，小鄉里的干部來家里動員大田當兵，她是一百個不愿意。她說，我就一個兒子，指望著給我們養老哩。干部們說，人民志愿軍是光榮的，是保家衛國，只有保了國家，才能保你們的小家。她說，俺家大田才十八歲，還是個孩子呢！干部說，十八歲正是當兵最好的年齡，村里還有好幾個青年和他作伴一起參軍……干部們問大田的態度，大田點了點頭。于是這事就定下來了。 春節過后沒幾天，還沒出十五，大田他們就離開了家鄉，來到膠濟鐵路線上一個叫藍村的地方，說是新兵訓練營，他們要在藍村進行戰前集訓。 大田走后，家里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大田爹那個悶頭葫蘆，只知道一天到晚叼著煙袋鍋，煙鍋里有沒有煙末也不管，有沒有點火也不在意，只為了占著嘴巴不用應付大田娘每天焦急的詢問。白天忙碌起來還好，一到晚上，大田娘不知偷偷抹了多少眼淚。 出了正月，家里有只雞趴在窩里不出來吃食，大田娘明白，這只雞想當娘了。她有點欣喜，打算先借一把子雞蛋讓雞抱著，等孵出小雞，長成大雞，秋天就能下蛋，那時再還二嫂的雞蛋。說不定那時大田打仗就回來了，那時還能給他吃上炒雞蛋。她去二嫂家時，二嫂說，還什么雞蛋？不用還！我們家吃您家多少好東西了，不也沒還你們？夏天你送脆瓜，秋天你又送山藥，這把子雞蛋你就拿去用吧！ 可今天，這只母雞像有什么心事一樣，竟然從窩里出來了。她心思恍惚地取出雞蛋，十只雞蛋熱乎乎濕漉漉的，她把它們揣在懷里，踮著小腳快步來到后鄰。她看到二嫂家剛過門的新媳婦在熬夜攤煎餅。新媳婦看見黑燈瞎火的院子里進來一個人，吃了一驚，待看清是她，叫了一聲三嬸，靦腆地笑了。她把濕漉漉的雞蛋交給了新媳婦，說，這些雞蛋還給你婆婆。你真能干，天不亮就攤滿了這么大一竹墊。 同村一起當兵的方柱娘來串門，說，大田娘，我聽說藍村不遠，坐火車不用一天就能到。大田娘趕緊說，那我們去部隊看孩子吧？ 兩個小腳女人，雖然只有四十多歲的年紀，走起路來卻不趕趟。她們一路打聽，一路跌跌撞撞，趕到藍村時天已黑透。部隊開飯時間早過，炊事班給她們每人下了一碗掛面，臥了一個荷包蛋。吃完晚飯，大田高興地牽著娘的手，說，娘，今晚禮堂放電影，你也一起去看電影吧！ 大田娘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電影。大喇叭響起來的時候，像霹靂暴雷一樣，她嚇得趕緊捂上了耳朵。一會兒，大屏幕上出現了很多人，像真人一樣，他們端著槍，貓著腰在山林間穿梭，忽然，天上掉下來一枚炮彈，巨大的爆炸聲伴隨著氣浪散開，幾個士兵一下子成了碎片飛向空中。大田娘嚇得趕緊閉上了眼睛。 從藍村看望兒子回來后，大田娘一頭倒在炕上，她好像病倒了。 剛閉上眼睛，她眼前出現了一片大火，好像整座山頭都著火了，發出山洞坍塌大樹撂倒的巨大聲響，大田一個人提著槍沖向火海，她緊跟著去追，想追回兒子，可怎么也挪不動腳，她出了一身大汗，醒了。迷糊中，她看見一群人趴在山林中，突然，對面山頭吐出一條火舌，把所有人的衣服都點著了，一時火光沖天，炮彈像黑老鴰一樣在天上飛。一發炮彈擊中了大田，他的一條腿被炸飛了，他抱著機關槍，拖著殘腿爬著向敵人射擊。她哭喊著：大田！我的兒??！老伴慌忙起身，說，你又做夢了，別怕，大田這會兒還沒去打仗呢！說不定等他們訓練結束，仗早就打完了呢！ 兩天后，她拖著虛弱的身體來到西屋，找出了過年時用的香爐。她點上三炷香，跪在地上磕頭求佛，大慈大悲的菩薩?。∏竽Ｓ游覀兗掖筇锇?！阿彌陀佛！ 夜里，迷糊中，她看見大田回來了，穿著嶄新的軍裝，打著裹腿，開心地笑著向她跑來。她剛想問，大田，你這是打了勝仗回來了？可突然從大田左右兩側竄出來好多敵人，原來，大田早就被敵人包圍了，而自己卻不知道。好多敵人同時向大田開了槍，大田像一個稻草人一樣輕飄飄地撲倒在地。她大喊：大田?。∥业膬喊?！你要是死了，娘也活不成了啊！讓娘替你去死吧！ 這天，大田爹用獨輪車推著兩簍農家肥去村北的地里撒肥。中午回到家時，發現家里清鍋冷灶，老伴也不見蹤影。他打開西屋的房門，發現老伴懸在門框梁上。 180師在五次戰役防御作戰期間，蒙受了巨大的犧牲。一九五二年十月，大田隨新編的180師540團進入前線陣地。大田被編入一營機炮連擔任重機槍正射手。接下來的戰斗激烈程度，不是幾句話就能說清的。自五三年春節期間，陣地上零下四十度的嚴寒，到夏季反擊戰的缺水少糧，戰士們在殘酷的陣地爭奪戰中付出了巨大的傷亡代價。敵我雙方都想在停戰談判簽字前多搶占一些地盤。540團終于在七月十七日下半夜接到撤退命令，十八日凌晨，在大霧的掩護下撤回金城川以北。大田和幸存的戰友終于成功突圍。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在板門店簽訂，朝鮮戰爭結束。 回國后，大田的耳朵已被炮火振聾，幾乎失去聽力。他來到母親墳前，長跪不起，只有滿目的茅草陪他隨風嗚咽。對于這場戰爭，此后近七十年間，他對鄉鄰只字未曾提起。 謹以此文獻給我的堂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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