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在外婆家的時光

深谷幽蘭

小時候，最開心的是“出門”。在晉西北的方言里，“出門”就是走親戚的意思。大概走出自己家的門就是詩和遠方。所以出門是一件極其開心的事，每個人的嘴角眉梢都掛著燦爛的笑意。 對我而言，最開心的出門就是去外婆家。我母親回娘家的急迫與開心，感染著同行的每一個人。雖然要走20里山路，但是一點也不覺得累。一路上會遇到很多母親熟識的人，總要停下來，敘敘舊。最多的打招呼就是“*珍，出門圪也？去你媽家也？”從這問話里，就感受出“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的滋味了，好在也能遇到母親的同村人，“回咱村呀！那天還見你媽來！”母親這個時候顯然又高興幾分。 去外婆家有三條路可以走，最常走的那條近路比較險。要順著一條河溝，兩面是陡峭的懸崖，仰頭只能看見一條藍色絲帶般的天空。夏天，河溝里流水潺潺，每走三五十步，就有懸泉飛濺而下，敲打在下面的巖石上，濕而滑，極易摔跤。后來學到“絕巘多生怪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腦子里立刻想起了這個地方。走累了，就掐一枝人家的南瓜柄，我們叫“瓜圪桶桶”。去掉上面的經絡，對著泉眼“咕咚咕咚”一頓猛吸，清涼甘甜的泉水不僅僅澆灌了你的胃，還滋潤了每一個細胞，頓時渾身清爽。冬天，河里結冰，可以一路滑冰，我們的方言是“打ti ti"。抬頭隨處可見那些被凍住的飛泉，險峻的石壁上掛著潔白的瀑布，就像一個個巨大的白胡子老爺爺。趁母親不注意，趕緊敲個冰溜子塞進嘴里，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 在母親的催促下，我們總是走得氣喘吁吁。也許是母親急切地想見娘家人，也許是覺得這個地方太不安全。如果突如其來的一場洪水或者來幾塊落石，那小命就留在這美麗的河溝了。 從河溝里鉆出來，需要再爬上一座山，才能到達外婆家。 這個時候，我們總是要先歇一歇的，山茆茆上的石頭也是奇形怪狀，有的立在路邊像蹲著一只猴子，有的幾塊石頭聚集在一起，就像冬日墻根下曬太陽的農人，更有奇妙的是有的石頭支點就巴掌大，在石崖上方搖搖欲墜，感覺踹一腳就會滾下去。很多次，都寵寵欲動，像試試，但是它一直立在那里。“老人們說千年的石頭等仇人”母親說得很神秘，有時候還會再舉一個不知道傳了多少代的故事來證實。如此一來，我們不僅僅放棄了這種念頭，也對路邊的奇石多了幾分敬畏。 這個時候，母親又使出她最擅長的忽悠。“趕緊走吧，你外婆肯定又在院子里等著了。”如果誰這個時候打個噴嚏，更是驗證了我媽的心理“你外公肯定又說咱們了！”……在我媽的一番忽悠與煽情下，我們加快步伐，急切地奔向外婆家。 剛到村口，就遙望到溝底一戶人家，院子里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說來也很湊巧，那個大嗓門的女人每次能看到我媽。然后，來一句“哎——是*——珍么，你——看——你媽——來——了？”清脆而悠揚的聲音從溝底飄上來，拉得很長很長，幾乎每一字都會拉長一個八拍。母親不知道是從來不會如此，還是嫁給興縣人的緣故，“噢，你不忙？有空了串來。”她只是簡單地邊回應邊走開。后來，每次快要路過時，我們兄妹幾個就學著那個大嗓門女人“哎——*——珍么，你——看——你媽——來——了？”被母親回頭瞪兩眼，我們捂著嘴，待母親繼續前行，我們在身后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到母親的臉頰的肌肉也在抖動，她大概也忍不住在笑。 到了那個打谷場，就是外婆家的腦畔，被稱為“高腦畔”。那是真的高而陡，坡度大約60℃，路是“之”字形，一尺多寬，光滑到可以遛坡坡。這個時候，院子里必然會聚集母親的娘家人，母親的爹娘，兄弟姊妹。他們一個個必然是眉開眼笑，我看不清他們的眼睛，但那露出的潔白的牙齒，讓我感受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 多少年后，眼前總是浮現這一美好的畫面，我覺得那是最高的接待禮儀了。全家出動，站在院子里迎接女兒回家。這樣的儀式一直在延續，隊伍也是漸漸地變大，姨姨舅舅的孩子也是加入行列。這個時候，我們總是一口氣從最高端跑到院子里，誰能想到那樣的陡坡，拐過來拐過去，居然一次也沒有失控。身后母親的呼叫，院子里親人的提醒，都像耳邊的風吹過。多年后，小妹說，你現在敢不敢從那個高腦畔下去。我果斷說，不敢！站都站不穩，一不留神就會沖到窯腦畔下去，摔得像死雀子。 后來，在外求學，隨著外婆去世，小舅小姨外地生活，大舅外出，二舅搬新家，我們也很少去了。整個大院子，只住一個外公，小路也不再走了，那樣的甜美的畫面永遠留在記憶里，一直溫暖著我，讓我久久地懷念。 母親走高腦畔自然是費一點功夫，但那是離外婆最近的路，待她小心翼翼地下來，我們已經在外婆家的大院子盡情地瘋。母親被她的娘家人迎接回窯洞里，敘牽掛思念之情。我們已經和表弟表妹們打成一片，翻箱倒柜地尋找好玩的東西。 如果是正月里，外婆必然會做一種“油茶”給我們喝，再搞一個土豆絲拌粉條的涼菜。端著外婆家的粗瓷大碗，和表弟表妹們圍著一邊吃一邊聊。至今回味起來，都覺得那是我喝過最香的油茶。外婆總是把粗瓷碗里舔得干干凈凈，我十分地不解，覺得外婆也太摳了。母親告訴我，外婆經歷過58年60年的饑餓。餓得人都浮腫了，好在外婆會持家，一家人沒有被餓死。當年，理解不了的事情，如今想來，鼻子一陣酸楚。如果外婆還在，再也不用那么節省食物了。 在外婆家最開心的事還有在大舅家的掛鏡下扮鬼臉。大舅是小學老師，家里掛滿了優秀教師的掛鏡。站在鏡子下方，可以看到每一塊鏡子里的自己，于是各種鬼臉，有時候笑得爬在地上。大舅家組合柜里放一些書，我喜歡看《小學生之友》，哥哥喜歡看《語文報》，大舅把這些統統送給我們。這些報刊滋養了我的童年、少年。大舅也給我們出那種頗廢腦子的題，現在人叫“奧數”。我想不出來，纏著大舅問方法，大舅總是說下次來了再告訴答案。下次就是半年之后了，那半年里，很多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或者藍天白云下的地頭，我就想啊想啊。有時候以為想出來了激動地跳起來，簡直是癲狂。結果一驗算是錯的，必然要垂頭喪氣一會。如今想來，大舅用這樣的方式激發了我的求知欲。 外婆家和大舅、二舅家同在一個大院子里。每次吃飯，誰家的飯菜好吃，我就去誰家吃。正月出門，那更是如此。大妗子和二妗子還專門挑個日子，正式地邀請我們吃飯。大約就是這樣的儀式，讓人感受到了被重視，尤其是母親。即使現在，父親和母親沒事拌嘴，母親都自傲地說，你以為離了你我沒人養活了？我還有個老爹呢，還有兄弟呢。你看，在我媽心里，子女也是比不上她的娘家人啊！ 那時候，小姨總是放牛，小舅上大學。跟著小姨認識了全村的女孩子，她們都特別漂亮，但是我小姨最漂亮。每到一家串門，人家都會給我遞上好吃的同時，從頭到腳打量一番，必然要說一說我媽小時候的經歷，也必須說一說我那個心靈手巧、幽默風趣的爹，給他們修個縫紉機啥的。 說到這爹這個手藝，也不知道怎么就給傳得神乎其神，說什么誰也修不好的時候，只能找我爹，好像我爹是縫紉機的盡頭。有一年去很遠的地方行禮。路過一個小山村，被別人叫住。詢問是不是興縣的“誰誰家”，說他們等了很多天了。得知另一個村里親戚家結婚，那一定要請我家的，就一直等著。由于我爹沒同行，小妹和我哥去看了一眼。小妹用從父親那里偷來的技藝說，買了吧，人家才要50塊，縫紉機好著了，換些零件大概就好了。因為她技藝不精，也不確定需要投資多少。用她的話說肯定賠不了，結果我爹只換了5元的一個小零件就修好了。技多不壓身，總得有兩把刷子，可惜，我一把刷子也舞不好。 暑假在外婆家，陪著外婆打掃羊圈、在碾子上加工米面。有時候外婆會給我們吃自己蒸的碗托、棗糕、粽子。無論多么忙碌，外婆總是抽抽時間淘米，加工各種美食招待我們。她那么矮小，能夠扛著一個用霧柳編成的簸籮，里面放著淘洗好的米，篩面的工具，有時候頂在頭上，有時候扛在肩上弓著背，邁著早已變形的雙腿、從那個大坡上扛下來，在石碾子上磨完再扛回去。 有一次，外婆蒸了不一樣的饅頭，給我吃純白色的饅頭，他們吃白黃相間的饅頭。我很詫異，覺得他們的饅頭多好看啊，嘗了一口小姨的饅頭才知道那黃色是玉米面。外婆做的茄子燴菜，茄子柄是單獨給我吃的，說有一種肉的味道。我沒去的時候，那是表弟表妹們的專屬，我去了，這一美食就自然只屬于我一個人。我似乎也真的吃出了肉的味道，那是一種獨特的味道。外婆去世后，我吃過很多次茄子，但我沒有勇氣再吃茄子柄了，我知道再也吃不出那種特殊的味道。每次也會想起我的外婆，如果她還在，我也一定給她買很多很多好吃的，就像她當年關愛我一樣。 多年后，我陪孩子讀到《社戲》，文章里的“迅哥兒”因為沒有看到戲而難過，吃得飯也少了，他的外婆就覺得慢待了尊貴的客人……讀到這里，我的淚噴涌而出，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這一溫情，小時候，在外婆家，我就是尊貴的客人，我享受過特殊的待遇。 時常，聽到母親說“你外婆要是活著……”我也經常說“我外婆要是活著……”那個被我們時常念叨的老太太永遠活在我們的心里：箍著藍邊白毛巾，穿著黑藍色長襟外套，走起來顫顫巍巍，那么和藹可親，那么勤勞善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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