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木蘭辭》

耜陽山人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一聲嘆息，也是一生嘆息，這何嘗不是生命的詠嘆！在農耕社會，男耕女織，古來如此，如果沒有意外，我們每個人都會像我們的父輩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龍生龍，鳳生鳳，這既是冗長的肉體輪回，也是宿命的必然皈依。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愿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父母對于我們的寄望，不外乎我們能夠平安地度過這一生，這也是他們實現自己平安一生的要素之一。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在他們企望兒孫繞膝的時候，我們往往選擇遠離，有時是因為成長的叛逆，更多時候是逼不得已。弗朗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與政治腐敗》里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在時代的潮流里，個人的方向真是非常無力，木蘭從軍，是為了生存，也是為了盡孝，為了阿爺生命的平安完整，只能向未知的旅程踉蹌前行。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戰爭是需要付費的，古代的戰爭不會有免費接送的大巴，你得自駕前往。戰爭無疑也分正邪，站在其間的百姓，柔弱如水，但水既可載舟，亦可覆舟，所以也是有立場的。想想渡江戰役的歷史就知道，當時每一個戰士的身后，都站著十個老百姓，手推肩扛支援前線，因為要給腐敗的王朝送葬，這是他們樂意支付的成本。然鵝，近世也有革命運動中被槍斃的要犯林昭，她的母親被上門要求支付五分錢的子彈費用，這賬單算得夠分明。《孟子·梁惠王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它哉？避水火也。”我不知道，木蘭要打的這仗，是正是邪？ 旦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不要走的那么快！因為你不知道道路的盡頭是衣錦還鄉還是路邊枯骨。后人背著畫夾沿著你走過的路，去吹你吹過的風，不知道與你的感覺是否相同？從黃河邊走過，走著你走過的路，流水依然鳴濺濺，但不是那條河了；大青山下的茫茫草原，馬兒依然鳴啾啾，但也不是在那個古戰場了。“悵埋玉山川，銷金歲月，環燕一般塵。”只有那凜冽的朔氣和孤冷的寒光，入了畫，便有了詩意，入了心，就是永恒的記憶。這一去一回，路上的風景，有時候就是目的。木蘭，你慢些走！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丘吉爾曾經說過：“在戰爭中，政客提供彈藥，富人提供食物，窮人提供孩子。戰爭結束后，政治家握手言和穩坐江山，富人獲得更多的財富，而窮人尋找死去孩子的墳墓。”所以，你不要為俄烏戰爭擊節歡呼，也不必為政客落敗掩卷喟嘆。亂世爭雄，一將功成萬骨枯，興，百姓苦，亡，也還是百姓苦。僥幸活著，蜉蝣天地，不如歸去，只有和平最貴！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云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出征的日子里，無數次夢見郭門，真害怕，真害怕變成永遠的夢想！古今戰場，烽煙過后，只見那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人生的悲劇，無過于，花兒尚未綻放，便已凋謝，“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這沙塵漫漫，曾經掩埋了多少兒女的青春夢想。歸來最好！新年的陽光即將照臨，哪怕沒有人為你當戶理紅妝，你也不用再為誰對鏡貼花黃，歷經千辛萬苦，絢爛至極，歸于平淡，至少可以重新開始——歸來的你，或許已經是一個全新的自己！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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