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暑風沉沉,夜月未隱,清云碎墨,煙長蟬響。</p><p class="ql-block">是宋哲宗紹圣三年的仲夏七月,馬啼聲漸漸,由暗忽明,帶起草動塵浮,葉夾枝顫。較長須臾,月入云中,馬牽停叢,青樓前來了一位，四十歲有余的瓦鬢書人,素衣款款。</p> <p class="ql-block">“嗯?來客了嗎?”藝伎玉兒閑客,便聞聲來到樓廳,正巧撞見了進來的那書人。那書人好似也看見了她,晦暗的眼睛一動,仿佛洗去了一的俗塵。</p><p class="ql-block">“這位客人需要些什么服務呢?”玉兒堆起笑臉走到書人旁,牽住了他的臂袖。隨過,其它閑客的姑娘們便也一個個展露出自己嬌小柔弱的一面,擺上了零食、煙茶。</p><p class="ql-block">“吃花酒,來間好房,唱完后拉鋪,在此住個四、五天。書人被姑娘們迎著走進一間閨房。</p><p class="ql-block">玉兒捧起酒壺伴著書人,心道:“今世真書者多風流,不惑之年,也應官有至少半職,此住四、五天,聽唱且拉鋪,必錢財不少,可惜依舊是風流玩樂之才子,定否得大業。”</p><p class="ql-block">玉兒也算是知書達禮之女子,若非家道中落,為謀生養母,才將技藝帶到青樓,所以便打心底對風流之書人有三四分偏見與蔑視。而此書人在她眼中和其他風流嫖客并無兩樣。</p> <p class="ql-block">開席前后,那書人仿佛心有蔽事,一直無法太過放開。后來好似下了決定,將事情放下。縱酒鶯歌,將玉兒招在身側，邊摟著柳腰，邊聽曲嬉笑。果然,此人一觀便可知，其已是青樓常客了,不僅玩的新趣,話語也將姑娘逗得心花亂綴。</p><p class="ql-block">縱情三刻,此書人也已經七八分熏醉了。他放下青杯，摟緊了玉兒,好似是真事一般嚴肅卻又似笑著對玉兒說道:“你知道嗎?其實我并不是哪位寂客雜人,而是“瀟灑”了半生的秦觀,秦少游。”</p><p class="ql-block">“你,你是秦觀?”玉兒眼中帶滿了詫異與譏諷。瞧著眼前這爛醉之人與聽聞才比屈宋的才子,怎么瞧也不覺相似啊。</p><p class="ql-block">且傳言中的秦觀可是一個清貧之人啊,怎會如此之奢侈,住青樓個四五夜?更別說此人的相貌平凡而又邋遢,肯定只是趁著肚里有幾滴墨水,操著個與秦觀七八分氣質的言語,吹噓于群花之間,想以此收獲姑娘們崇拜的愚蠢行為罷了。</p><p class="ql-block">玉兒更感到不屑了,甚至誕生出了厭惡之感,但為圈圖錢財卻依舊笑臉相迎,且臉上表現得驚喜還有些奉承。</p><p class="ql-block">此“秦觀”,接著喝酒,接著又繼續語道:“我被貶郴州,現皇帝哲宗大興新黨,我為了支持蘇軾,所以便偏向了舊黨,現在落魄至此,但還好身上還有些余錢,既然不能拿去給我正妻徐文英以及孩子們花,那么還不如讓我享受會兒呢?尤其是“你”啊,與我正妻年輕時長得很像,也借著這琴瑟之聲,這明眸月光,這好酒佳人,仿佛使我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志氣橫江的少游人啊。”</p> <p class="ql-block">玉兒聽后,心里微微一顫,手中的酒壺也一抖,一失手,雖說茶杯沒掉,但卻滴出了很多酒水。</p><p class="ql-block">“啊,對不起,對不起,我來給過擦干凈,很抱歉打到了您身上打擾了您的抒情。”玉兒趕緊起身幫他擦拭。</p><p class="ql-block">“不用了,不用姑娘費心了。敢問姑娘會鼓琴嗎?”</p><p class="ql-block">“會的。”</p><p class="ql-block">“那能否為我演奏一曲木蘭花,再順帶配上這篇我靈感一現寫出的詞吧……幫我拿紙取墨來。可否?”</p><p class="ql-block">片刻,秦觀拂袖掃散了昏云蓄雨,筆輕輕扔至桌邊,扶起字紙遞給了玉兒,接著顫抖著抬起頭又仿佛忍不住似的看了一眼她,便似眼角也容不下眼淚,被秦觀收入了素色的袖子里,濕衣不淚人。</p><p class="ql-block">玉兒拿起了詞——“秋容老盡芙容院”……</p><p class="ql-block">僅僅是第一眼，那包含憂郁與難堪的筆畫，繚亂卻不失風雅的展現在了玉兒的眼前。</p><p class="ql-block">一雙瞳仁剪秋水，一轉晝夜落山泉。</p><p class="ql-block">淚好似也要承受不住重量而滑下了,越是往下看,她越是理解了這個中年郎。</p> <p class="ql-block">秦觀正一口濁酒,一口胡餅,眼里悵惘若失向著日起星落的方向。</p><p class="ql-block">“秋容老盡芙蓉院。草上霜花勻似剪。西樓促坐酒杯深,風壓繡簾香萬卷。”琴聲一啞,好似秦觀落錯了墨筆般的隨手一劃,玉兒落錯了琴聲。</p><p class="ql-block">“玉纖慵整銀箏雁。紅袖時籠金鴨暖。歲華一任委西風,獨有春紅留醉臉。”</p><p class="ql-block">一曲唱罷,秦觀是笑又哭,哭了又笑,纏綿在了玉兒身上。一起曲中落淚,一起愁中作樂。秦觀也承諾著總有一天會來娶她。</p><p class="ql-block">鴉聲依舊,梧桐葉舞得零亂。良辰好景虛設,事事總不能得意。</p><p class="ql-block">這已不知是哪一季的秋。</p> <p class="ql-block">“三年后,大概是已經過了三年吧。記不清楚了。</p><p class="ql-block">秦觀死了,他再沒有回到夢中的揚州,也更沒有再回到那如夢的長沙之青樓。</p><p class="ql-block">他死在廣西藤州,甚至死后都沒有喝上光華亭的泉水。你要問那時的他還會記得我嗎?我想他應該是忘了吧。畢竟他是如此的風流與多情。可是我們曾經是愛過的,這不會變。”玉兒在元符三年春寫道。</p><p class="ql-block">沒錯,她正是在廣西藤州秦少游的葬禮上寫的。要問她為什么還忘不了這段情?</p><p class="ql-block">原因就在她手上的這篇被淚水打濕的——《鵲橋仙》。</p><p class="ql-block">對啊,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p class="ql-block">玉兒收起紙,收起了淚,收起愁緒,即使如今正白日當空,她抬頭一看,卻依舊是“暮夜漫星辰,鵲橋對仙人”。那仙人的臉看不太清,兩件蠶衣的衣擺，飄逸在太虛之中，好不浪漫。</p><p class="ql-block">恍恍惚惚間，玉兒放下了抬起的發尾，低頭看著那卷黃紙，不禁覺得，這…不就是少游與自己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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