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譚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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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鵬 李云鵬，1937年生于渭水源頭之五竹鎮(zhèn)。曾有一段軍旅生涯，此后從事最長的職業(yè)是文學(xué)雜志編輯。曾任《飛天》文學(xué)月刊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憂郁的波斯菊》《三行》《零點，與壁鐘對話》《西部沒有望夫石》《篁村詩草》等詩集及長篇敘事詩《牧童寶笛》《血寫的證書》《花兒魂》，散文隨筆集《剪影，或者三葉草》等。　　編者按 父親雖然在家鄉(xiāng)僅度過了短短14年的少兒時代，但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隨著歲月越來越清晰地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常常講起來神采飛揚(yáng)，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貧而充滿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頭舊時的鄉(xiāng)人、鄉(xiāng)俗、鄉(xiāng)情，成為父親不能忘卻的記憶。年事已高的父親遂有了再次動筆的沖動，便有了以下這一篇篇帶有鄉(xiāng)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現(xiàn)。短文以真實的聞見為本，但顯然有一定藝術(shù)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親把這個短文集-——《村巷夜譚》，稱作“記述鄉(xiāng)野村夫俗事的筆記小說”。 ——李田妹? “歲寒三友”眼里的畫匠爺 下篇篁巖寺：波蕩時段的粗放記事 我們在“上篇”說過了：這里的“歲寒三友”，并非畫師筆下松竹梅的彩繪，是畫匠爺對雪天登臨高山之巔篁巖寺的三個村童的賜名，半是戲言，半是贊許。 我們把鏡頭切換到篁巖寺。畫匠爺便絕對不似自家廳堂精心打造一架社火的那個畫師了。而那個叫名篁巖寺的去處，續(xù)續(xù)斷斷，幾乎消磨了他小半生的時光。 建于明代的篁巖寺，因其久遠(yuǎn)的年代及其獨具特色的建構(gòu)，向為歷代游客所矚目。陡峭的赭紅色巖壁上，沿一溜石窟，穿檁架梁，橫欄懸柱，明椽亮瓦，虛底單檐長廊的十八窟佛龕，加一處禪院，組成這松濤竹影泉聲里儀態(tài)可人的古寺，凸顯著歷代人的匠心。因年久失修，顯出一種必不可免的蒼然老態(tài)。生于斯土的畫匠爺，義不容辭地承接了“修容”的重任。或為壁畫補(bǔ)殘，或為歲月磨洗得色彩斑駁的佛像“整容”。那是個耗費時日的、近似一種虔誠的修行。 沒有準(zhǔn)確的計數(shù)，畫匠爺在篁巖寺續(xù)續(xù)斷斷有多少年辰，人眼里，那是黑發(fā)到白發(fā)的過程。我們只取畫師晚歲的幾幅影像——其實是篁巖寺一個波蕩時段的粗放記事。 始終是農(nóng)民身份的畫匠爺，不視簡居素食為“清苦”。 小小禪院內(nèi)，有木構(gòu)的數(shù)間小房，是寺僧的生活區(qū)，畫匠爺占有一間。睡臥的土炕外，一張簡陋的素色小木桌，置放畫盤畫具，此外是煨茶造飯的紅泥小火爐，就是畫匠爺日常的居處和擺設(shè)。家人隔三差五送上山的起面饃饃就茶水，有時就可以是一頓正餐。偶或有切細(xì)的搟面，添加些許自采的香菇等應(yīng)時野蔬，就是老畫師“飯煮胡麻雪煮茶”的美食。伴從不在，廚事便自然由畫匠爺親手操辦了。手法不多，最簡便是水和面，夾“懶疙瘩”，如他的畫筆那樣，日久磨出來的近乎原始的廚藝，其實是畫師早年在外地單身設(shè)館授藝時的家常便飯。 那回上山，雖年事已高，畫匠爺臂力尚能獨自掌畫盤。篁巖寺日課的安排，一如鄉(xiāng)村小學(xué)堂的課鈴般有序。聞古寺晨鐘即起，閑步嶺頭，布巾掃幾滴草尖的露水浴面，而后是縱目四野的觀山望水，而后是畫筆的持續(xù)游走，直至“黃昏到寺蝙蝠飛”。 雖處松竹掩映的古寺，老畫師似乎沒有多少“松風(fēng)煮茗，竹雨談詩”之雅興。煮茗有之，煙熏火燎的尋常火煨，苦釅苦釅的罐罐茶而已，自然沒有名士品茗的儀態(tài)。至于談詩，偶或有唇邊的喃喃，多是古人的吟誦。畫匠爺創(chuàng)繪的壁畫上，也多有古詩詞的題句，什么“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一類。“歲寒三友”后來留意到，寺居小小桌案上，溫靜地睡著一冊紙頁軟軟又發(fā)黃的《千家詩》。 說“寒盡不知年”，其實還是有“歷日”的：每在秋霜初降，畫匠爺就會辭離他的山中寺居，回返他山下的“容膝小宅”，隨后，臘冬時節(jié)，熬夜搭眼籌措春節(jié)社火——農(nóng)家的狂歡節(jié)了。一年又一年，周而復(fù)始。 晨鐘暮鼓，畫筆經(jīng)年累月的運作，近乎一種無休止的磨礪。外人眼里的枯燥，畫師筆底的執(zhí)著。一幅幅殘破的舊壁畫，在畫匠爺筆底補(bǔ)殘修容，煥發(fā)出一派奪目的春色。 建于明代的篁巖寺，壁上存有一幅珍貴的明代壁畫，歲月磨洗，已現(xiàn)蒼顏。畫匠爺早先有過琢磨，未揣摩出確切年代，也未有著意的研讀。但自敦煌歸來，確認(rèn)這幅壁畫的年代，就有了著意的留連玩味，意在參法。其后，修復(fù)這幅已現(xiàn)斑駁的明代畫師的遺筆，列入老畫師計議中的細(xì)工，其小心翼翼幾近手心的呵護(hù)：“老先人留下的東西，不能在我輩手里失去。”意識到自己來日無多，身體愈來愈疲弱，有一種“搶時間”的使命感。揮動畫筆前每晨必有沐手進(jìn)香的虔誠。 說到那幅宋代壁畫，鄉(xiāng)人不識，多有人提議鏟除另畫。“萬不能！！！”那三字之后，應(yīng)該是三個現(xiàn)代吊車也吊不動的驚嘆號。修補(bǔ)長廊別幅壁畫時，先用一幅布簾精心護(hù)住。凡有人入寺游觀，特意提醒好生護(hù)持。 畫師每日按部就班的功課，有如小學(xué)堂嚴(yán)謹(jǐn)?shù)恼n表，一旦動了畫筆，非要事不會打亂，也不喜歡外人干擾。尋常動態(tài)是，在工作的寺窟門口掛一條半卷的竹簾，對來人一種溫言的示意：非必要，暫緩入內(nèi)。偶有游人入室，并不給眼色，會有一個照應(yīng)式的點頭，依舊埋首畫事。偶有借機(jī)片刻的小息，與來人聊幾句家常。很人性化的，多能被人理解。 攝影：楊曉冰 　　某日，畫匠爺正面壁揮毫，一幅新創(chuàng)的壁畫正待上色。未知何方來客的手杖，兩回挑起竹簾探看，畫匠爺蹙眉給話：“要看進(jìn)來看吧！”語氣多少含有一絲不快：或為那手杖的挑珠簾？（隱語：你沒手嗎?） 來人頭頂“盆盆帽”、一身制服的裝扮，能認(rèn)出干著些什么公事的人物。也就四十掛零吧，卻提著一條文明棍，半是掛在臂彎里，半是甩甩搭搭，拄在地上的時候不多。此人到寺廟閑游，多嘴多舌，指指畫畫，畫匠爺不愛搭理。只有幾個“嗯嗯啊啊”的應(yīng)對。 “這個可以鏟了！顏色臟哇哇的。”文明棍點到那幅明代壁畫，“畫幅新的。”棍頭在畫上留下淺淺一點劃痕。當(dāng)那人的棍頭再次點向壁畫時，畫匠爺氣就不順，斜眼瞟了那人一眼，軟軟投去一句：“那是明代人的手筆。你手里的那根棍棍叫文明棍吧？” 那人似乎覺得傷了臉。鼻腔里一個冷笑，傲然吐出一句：“土地爺戴草帽，全在畫家的手了。什么明代、清朝，也就是畫家你的口了。”徹底激怒了畫匠爺：“這是佛地，你想吐了另找地方去！”老眼里從未見過的烈烈火星，逼退了那人，及臂彎里那根甩來甩去的文明棍。 這人世間事，就怪。偏是你要護(hù)持的“貴重”，偏就有躲不開的襲擾。 秋里一個傍黑天，自山那邊翻梁而來的十多個過兵，欲進(jìn)寺借宿，幾番勸阻不聽。這些兵，原本多是農(nóng)家子弟，裹了一身黃，背了一桿槍，不知咋調(diào)教的，端樹干上生出邪枝子，對老百姓，動不動就立眉豎眼的。偏就選定壁有明代古畫的那間大佛殿，言：“寬展”。槍呢棒呢的往墻邊一立，就一地斜挺睡臥，沒給老人個好臉式。 老畫師顧慮大兵們的粗率會損及壁畫，知道對他們勸說也是白費口舌，畫匠爺便從臨摹時的座椅上回過身，那笑臉綿軟得近乎低三下四：“老總，你們愿睡這地場就睡。我今晚夕懶得動身，就在這椅子上打個瞌睡，呼嚕牛吼，怕擾老總的夢。”就扎了個守夜的架勢。（老畫師忽然意識到：人到緊忙處，編謊也沒編圓。）少見的兩只手并成作揖，卻被此刻背靠墻站著的一臉病容的大兵伸手輕輕壓下。那漢子進(jìn)入佛堂，一再地雙手合十躬身施禮，口中念念有詞。此刻轉(zhuǎn)對他的同伙：“莫難為伺候佛爺?shù)娜恕！?lt;/b>遂掃一眼斜挺睡臥的兵卒：“在這睡冷地場，十多個人頭碰腳也擠不下，真怕佛爺怪罪呢。莫若下山去，三幾里就是小鎮(zhèn)，車馬店里吃口熱飯，睡個熱炕。”老畫師向那勸動了士兵的虛弱的漢子，更有一個少見的充滿誠意的鞠躬，這在畫匠爺絕對是史無前例的。許是“佛爺怪罪”起了作用，初始口氣硬扎扎的兵們便應(yīng)聲抬腳動步，嘴里嘟嘟噥噥地步出山門，搖搖晃晃下山，漸漸被暮色消化。 老畫師有一個長長的嘆息：維護(hù)那幅歷盡歲月滄桑的明代壁畫，對于他，何等力單！ 時令流轉(zhuǎn)，草木榮枯。廟堂揮畫筆的苦行僧般的日子，耗損了畫師日漸老衰的身子。畫匠爺有一聲長嘆：“修殘補(bǔ)缺，這個活我得趕著做。”手中的畫筆就給人一種與日月爭競的感覺。 昔年洮河畔設(shè)館示教過的兩個學(xué)子，有日來篁巖寺探望授課老師。畫師心下欣然：應(yīng)該是不意間的助力。到寺三五日間，每個清晨，畫匠爺一日不空地帶弟子有嶺上的露水游，看每天必有的隔溝可見鞍兒屲嶺上鹿群的戲樂和奔姿。 近乎一種約定，每天清晨，那嶺頭必有數(shù)達(dá)三五只的鹿群，悠悠然吃露水草。（那年代，山下村學(xué)上早操時，“歲寒三友”們每每得見此番景象。惜乎那已成為遠(yuǎn)逝的圖景）對畫匠爺，可以想見，每晨踏著露水草的信步，自有消解鎮(zhèn)日埋身寺窟的寂苦；不排除尋找畫意。那露水草間小大鹿哥們的悠然態(tài)勢，那追逐間造出絕世線條的奔姿，每每使老畫師沉醉其中。 “眼里沒過這一類場景，你畫不出九色鹿來！”畫匠爺即興提到莫高窟的九色鹿。似乎無意，倆學(xué)子卻悟出別一種示教。 畫匠爺對倆學(xué)子：“游篁巖寺，對你等，一幅明代古畫是不能不看的。”師生便在那幅古畫前有數(shù)日的研讀。 面對畫幅，老畫師瞅定倆學(xué)子：“我們怎么看這幅壁畫？”就有一番小的議論，關(guān)乎如何修飾，如何保護(hù)之類的細(xì)事。連一旁的老寺僧也參與評說。一學(xué)子似乎隨興排出一句:“這是顆珍貴的歷史印章。”畫匠爺精神為之一振:“印章?對極了!”禁不住一個擊掌，“篁巖寺確是一顆大印，先人拓在我們這塊土地上的一顆大印。” 氣氛立時變得活躍起來。倆學(xué)子進(jìn)一步建言，修補(bǔ)前，先臨摹那幅明代壁畫，為長遠(yuǎn)計，存?zhèn)湟粋€紙稿。畫匠爺一臉喜色：“你們比我靈醒。明天不能放你倆走了，得幫我出些主意。” 師徒幾天的研磨，加上老寺僧的建言，畫匠爺便有了修補(bǔ)明代壁畫的肚里文章。先臨摹那幅明代壁畫，一為存?zhèn)€紙稿；二為練手：意在面壁補(bǔ)殘時手底有精準(zhǔn)的尺寸。 攝影：劉存來 　　畫匠爺還未從莊農(nóng)人樸實的習(xí)俗里脫身。倆學(xué)子將要離去，畫匠爺有點兒不舍。離寺前一天的午后，興致頗佳的畫匠爺讓倆學(xué)子去賞玩山水，自個兒悄悄擼衫卷袖造起待客晚宴：兩碗麥面加水，攪到柔粘，一雙筷子熟練地夾到滾水鍋里，造出渭水農(nóng)家忙促時節(jié)的尋常碗里食：懶疙瘩。此番懶疙瘩，不同往常，帶有濃濃的篁巖寺特色：伴有廟田里的新洋芋，嫩蠶豆，青草間隨意可以撿取的鮮蘑菇，外加小把缸里儲存的少許豬肉?子。倆年輕娃噗騰噗騰吃了個鍋空碗凈，直道：“香破頭了！”畫匠爺拈須一笑：“只是鍋小了點兒。” 這只可視做畫匠爺?shù)囊稽c兒逸興。揮毫古寺中的畫師，并非人們想象中只有古寺昏燈下的寂苦。嚴(yán)謹(jǐn)?shù)漠嬍轮猓瑫r有投足松竹芳草間的閑適，那鳥聲入耳，那泉聲亦入耳，花草蟲鳥都是畫匠爺?shù)恼鋹邸畚菁盀酰热敉卦谛谋谏系捏驇r寺。 篁巖寺頂?shù)膸r壁上，有別處稀見花盤最大最美的白色百合花，瓣上有點墨般的黑斑，特好看，取之則難。“歲寒三友”頑賴，冒險攀巖采得一束，喜滋滋捧給畫匠爺。老人不拂孩子們的美意，欣然接過，賞看了一會兒，溫言正色：“懸崖絕壁，出險呢，以后莫再。再呢，開在寺佛頂上不是更好看嗎？”進(jìn)香一般，把幾枝獻(xiàn)在佛爺足下的香案，又幾枝，帶回居室，一享瓶中的山色。 關(guān)乎一只蝙蝠，便引出“歲寒三友”的一樁羞事，惹來畫匠爺一番呵斥：“剁你幾個的手指呢！” 興盛一時的篁巖寺“四月八山會”的前一天，寺門前的草場上就已熱鬧起來了。戲臺已經(jīng)搭就；生意人閃來閃去，搭帳篷，砌鍋灶，占地攤……也少不了還在頑賴年歲的“歲寒三友”的捷足先登。呼隆隆，上鐘咀，呼隆隆，過長廊，呼隆隆，爬上搭穩(wěn)不久的戲臺，被人家吼喊著趕下臺，嘻哈散去。 已近黃昏時辰，幾個也鬧騰乏了，依藉寺壁歇緩片刻后準(zhǔn)備下山。就見有蝙蝠飛過，是誰手癢癢似地，用帽碗捕捉到一只，那小精靈有怯怯地掙扎。惡作劇就來了：巧了，撿起地上半截?zé)煹伲瑢⑿┰S煙絲塞進(jìn)蝙蝠嘴里。也就片刻，那孽障竟暈過去了，有掙扎的撲騰，卻不能起飛。 也該有事。偏就被向晚收筆路過的畫匠爺撞見。厲聲一句“剁你幾個的手指呢！”遂接過半處昏迷的蝙蝠，用小拇指獨存的長指甲，小心翼翼剔除蝙蝠嘴里的煙絲，將小孽障輕輕置于一寺佛的足下養(yǎng)息。狠掃“歲寒三友”一眼，半臉陰云地走開了。“歲寒三友”記憶里，這是畫匠爺對他們僅有的一次“翻臉”。 “剁手指”是畫匠爺擲出的驚堂木。但我輩自此初識蝙蝠是益“鳥”（獸乎？鳥乎？）；又記住了一個很有味兒的“黃昏到寺蝙蝠飛”的麗句。 晨鐘暮鼓，老畫師完成了篁巖寺僅存的一幅宋代壁畫的修復(fù)，再現(xiàn)了宋代壁畫別樣的風(fēng)姿：竹影青草間，小大兩只野鹿。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鹿羔回頭的顧盼，隱約綿甜的呼喚，似有一種呼母的急切。另側(cè)的竹叢里，現(xiàn)出半身神色憂郁、顧盼左右，急切尋找鹿羔的母鹿，情意綿甜。游人眼里，那鹿們活泛的身姿，依稀有從鞍兒屲吃水草的鹿群里跑來的樣子。 那幅明代畫師留下的“印章”，有了清晰的再現(xiàn)，畫匠爺有一種滿滿的收獲感：“繳了個及格的答卷。”在“歲寒三友”看來，有更其厚重的份量：擦亮了篁巖寺的“身份證”——唯一明代的壁畫。 這成了畫匠爺最后的墨痕。 那天，告別篁巖寺的那天，拄杖下山的畫匠爺，丈量般慢慢移動腳步，一步三回頭的眷戀，透出一種你無法描述的苦澀味兒——這是老人最后的山行，最后的篁，巖，寺…… 　　此后多年，不是愁中便病中，畫匠爺長年困于病榻，畫筆已成為匣中的孤存，篁巖寺只能是望中的風(fēng)景。每天，畫匠爺耳中，定時會有一種慰藉：寺鐘的嘹亮。 一峰峭獨的“鐘咀”上，一擊聲響三五里的大鐘，是常有燭火敬奉的。即便不在寺里作畫，那仍是老畫師每個晨昏最嘹亮的享受。他與這山寺、寺鐘有近乎全身心的貼近。雖纏綿病榻，雙耳尚能辨聽世事。居家雖在寺山之下，篁巖寺早晚的鐘聲，依舊聲聲入耳。一種慰藉，一種享受。 震動畫匠爺?shù)模^于這口五里聞聲的寺鐘的突然失音。天籟之聲突然寂滅時，一個山寺的存廢，就是村民們醒里夢里的提心吊膽了。垂老的畫匠爺突然有一種索寞的感覺。 鐘聲啞滅的時候，篁巖寺也黯然失色，向來熾旺的香火已大抵成為暗處的明滅。 此刻的畫匠爺，有一個糾結(jié)沉沉地窩在心底：自兒孫處得到的信息是：大風(fēng)吹倒木構(gòu)的鐘架，傷及寺鐘。老畫師疑信參半。殘雪未除舂三月，老人執(zhí)意要兒孫一把藤椅把他抬上山寺，實地探看。隨后便有老寺僧冒著三月雪急切下山的勸慰，與畫師有頭抵頭的掏心。得著寺鐘被下架的真實因由，畫匠爺遂有唇下的喃喃： “煉鋼？一口寺鐘，能有多少斤兩？！”透夜的長太息，觸動瓦楞里的三月積雪化為水，滴滴點點，發(fā)出持久憂郁的嘆息。 諞三爺識人：“畫匠爺是總把世事往好里看的人。” 說不上憂憤，老畫師倒多少有點兒期望：無鐘不寺。不定會有新的鑄造，更響亮的鐘聲？把生命寫在寺壁上的畫師，醒睡時，總有一種側(cè)耳，似在聽取甚么的樣子。那一響鐘聲？應(yīng)該是，絕對是那一響鐘聲。畫匠爺眼底，便不時出現(xiàn)一些暖意的幻境：野草花點綴的鐘咀上，重新鑄造的樣觀更奪眼球的大鐘，不撞自鳴，聲聞十里…… 此年初秋，已然重病在身的畫匠爺，留下半句：“鐘聲再響時……”便沉然入睡。也許是老天爺著意讓畫匠爺保留溫暖的記憶吧？在篁巖寺斷了鐘聲的那年，這位始終是農(nóng)民身份的鄉(xiāng)村藝術(shù)家心有所牽地走了。家人的哭喊也沒能喚醒。 畫匠爺絕對不會想到，篁巖寺大鐘被移走八年之后，不意間一場風(fēng)暴，留有他許多墨痕的篁巖寺，已然是云霧飄渺中的幻覺。 在經(jīng)歷了“史無前例”的十年歲寒之后，傍近中年的“歲寒三友”相約有篁巖寺之行，若依慣例，他們攀鐘咀，他們鉆貨郎洞，他們拜不食周粟的夷齊堂，他們擁抱夫妻樹……但結(jié)果是悵然而歸。 山門破敗，那排列如儀的寺窟長廊，那經(jīng)院，已是片瓦不存。惟靠近山門那壁赭紅的巖壁下，堆有數(shù)約三二十根、已然被風(fēng)雨侵凌發(fā)黑的椽檁。記述著一個傷懷的荒唐故事，激起“歲寒三友”此起彼伏的嘆息。 走筆至此，怎么說呢？“歲寒三友”實在不想提說它：怕傷著冥冥中的畫匠爺。然這個荒誕的故事，是篁巖寺無法避諱的一頁史實，不好掩飾。 某人原是“虔誠”的進(jìn)香人，也是某個年代搗毀篁巖寺幫伙中展現(xiàn)過功夫的人。將拆廟的椽檁挑好的拉去自家蓋了兩間房。之后歲月，據(jù)說家里連連出事，人病之外，僅有的一頭牛放牧?xí)r落崖摔殘。某人詢以當(dāng)年的看廟老人也是敲鐘人，老人吊下臉，就一頓臭罵：“以往呢，你狗推廟門，不為敬神，為的是嗍蠟。你娃娃想想，誰白緣無故掀了你家房頂，你頭頂里風(fēng)掃著，雪撲著，雨澆著，你能沒怨？佛爺也有靈！心不善，枉把彌陀念。你躺下了手搭腔子慢慢想去。” 某人驚悚，意識到佛爺怪罪了，連夜拆了廟椽蓋的房，連夜將廟椽如數(shù)悄悄背到山上舊廟址，堆放到已空無一物的紅崖邊，又“虔誠”了一回：點燃帶去的香表和蠟燭，嘴里念念有詞，行觸地三叩頭，碰得額頭上都扯出血絲了。村巷的蕁麻叢里就射出如許嘲諷：“割屁股敬神，人也受罪了，神也得罪了。”那堆椽檁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再也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歲寒三友”吐有寬慰之言：畫匠爺幸虧早走了幾年，在山寺被摧毀之前走了，在那幅明代壁畫徹底滅跡前走了，帶著“會有更響亮的寺鐘”的美好祈愿走了，不然必會是肝腸寸斷。 走筆至此，怎么說呢？這篁巖寺，這明代匠師拓在這片土地上的奇絕的“大印章”，在“歲寒三友”輩眼里，先有傷口，后有疼痛，再后是痛定思痛后的療傷。便有了—— 并非刻意的“光明尾巴”。畫匠爺在生命最后一刻有“鐘聲再響時……”的祈愿。當(dāng)新的寺鐘再度嘹亮，“歲寒三友”五味雜陳地告慰畫匠爺：依藉民間信徒的“阿彌陀佛”化緣缽，始建于明代的篁巖寺，歷經(jīng)磨難，仿以老寺的架構(gòu)，從廢墟中搖搖晃晃地重又站了起來，松風(fēng)竹影，接受了來自民間的第一炷香火虔誠的膜拜。畫匠爺泉下有知，必又是大淚滂沱。 但，錄有小鹿奔姿的那幅明代壁畫，連帶畫匠爺積年累月嘔心瀝血的墨痕，只能是遠(yuǎn)年的記憶了。 今人有嘆:“未曾走出去，渭源失齊璜。”——鄉(xiāng)土“白石”也。 鐘咀上，嘹亮鐘聲的尾音，帶出一種要你沉思良久方能解悟的蒼茫…… 2024.12.9海口鴨尾溪 攝影：王枝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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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巷夜譚之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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