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楊家堂,最后的江南秘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張法桂/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楊家堂與松陽縣城不遠,出城后,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大約行駛20分鐘便可抵達。這個被藏匿于海拔325米之上的古村落,處在一個環形的山凹之中,兩翼峰巒環抱,林木蒼翠,空氣清新。通往山下的只有我們來時的這條山路。</p><p class="ql-block"> 步入村口,可見三棵蒼勁挺拔的古樟迎風挺立,樹齡已有四五百年。云狀的樹冠垂落下來,將村莊嚴嚴實實遮蔽得只露出一角,宛若《桃花源記》中那個將現實與幻境截然分開的孔洞,頓時,有一種神秘感會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移步樹下,豁然開朗。視野中展現出一個巨大的建筑立面。一色的黃泥外墻,土木架構的清代民居,幾百年的老屋素面朝天,幾乎不作修飾。有些開裂的墻體,更有一種歷盡滄桑之后獨具神韻的殘缺之美。目光觸及之處,歷史的厚重感頓時會生發出來,甚至連空氣中也彌漫著遠古的芳香。這種強烈的震撼和沖擊感,會讓你立馬靜下心來急切地想去感受這個村落古老的傳統文化。一眼望去,數十幢民居沿著山坡一級級向上延伸,階梯式泥墻一堵高過一堵,誰也不會遮擋住誰家的陽光,層次感分外鮮明。整個建筑群氣勢壯觀而又質樸,在陽光下泛著迷人的金黃,如一幅恢弘寧靜的寺廟古畫懸掛于山坡之上。這個畫面被《國家地理》雜志譽為“金色布達拉宮”。</p><p class="ql-block"> 沿著村道走去,陌巷深深,石路曲折艱險,坡度極陡,臺階也非常狹窄,最窄處不足半米。村道的落差也很大,最高處竟有幾十米。沒有扶手,也沒有圍欄,有幾處如同行走在懸崖上一般。</p><p class="ql-block"> 正是晚秋時節,路邊或墻角隨處可見一株株熟透了的柿子樹,記得來的路上,沿途也都是這樣的柿子樹。整株柿子樹沒有一片葉子,只剩下一樹紅彤彤的柿子,若無人采摘,它就慢慢生長,慢慢成熟,它會選擇某一個時刻,中午、傍晚或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一聲輕盈的落地聲,瞬間便又悄無聲息地回歸了自然。楊家堂這個村莊似乎也有著與柿子樹一樣的品質,它的墻,它的瓦,它的木結構,它的村道,也都在時光里慢慢地生長,慢慢變老,在青苔斑駁間散發出一種古老的靈性,滋養著這片遠離塵囂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時代變遷帶走了楊家堂的年輕人,村子靜了,老屋空蕩蕩的,墻上寫滿了滄桑。昔日的繁華鼎盛終究走不過時光,沉淀下來的便是樸素與寧靜。這里的老人,也許年輕的時候都出去闖蕩過,但歷盡千帆之后,他們又回到了這里,回歸“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田園生活。白天走進布滿山崗的茶田去采茶勞作,晚上坐在老樟樹下與人家長里短,或漫步在小橋流水間仰望星空看璀璨星河。他們或許不知道陶淵明為何許人物,但他們卻真真切切地過著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桃花源記》中構想了一個遙遠的古村落,有著一群于秦時避亂于絕境的村民,過著“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生活。歷史解釋中更傾向于將《桃花源記》理解為陶淵明對于苛政的針砭與對理想生活的想象。而楊家堂這個古村落,則詮釋著桃花源的理想可能真實地存在著。</p><p class="ql-block"> 夕陽西下,依然有炊煙升起,裊裊地飄過黃泥小屋,飄過灰黑色的房頂,一縷接一縷,似輕紗撒落在飛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這里居住的是宋姓人家,卻為何取名楊家堂?心中不免納悶。看到過一位詩人在楊家堂曾經寫下過這樣一首詩:</p><p class="ql-block"> 毛竹堅守村落主人的謙遜</p><p class="ql-block"> 以宋,替楊家活著</p><p class="ql-block"> 而老院墻,更像</p><p class="ql-block"> 一群老學究沒有用手機拍照的習慣</p><p class="ql-block"> 反而,以毛筆字寫下</p><p class="ql-block"> 《朱子治家格言》……</p><p class="ql-block"> 宋家為什么要替楊家活著?詩人也在納悶。據宋氏族譜記載,楊家堂最早遷居到此的是宋姓,其家族為明朝開國元勛、文學家宋濂的后裔,原籍浦江。明洪武十三年,宋濂的孫子宋可三攜家遷居到松陽三都呈回村。清順治初年,宋可三的第八世孫宋顯昆,又舉族遷徙到如今的楊家堂。當時,因村口有三棵交叉生長的古樟樹而取名樟交堂,后改名楊家堂。</p><p class="ql-block"> 相關文史還記載了宋可三遷居松陽的原因: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生性多疑,在胡惟庸案這場死亡三萬余人的血腥大屠殺中,即使宋濂這樣的開國文臣也未能幸免。孫子宋慎被殺,71歲的宋濂被流放茂州,客死他鄉。宋濂子孫為躲避牽連,從浦江紛紛遷居各地。 宋可三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避居松陽呈回村。</p><p class="ql-block"> 他們從險境中擺脫出來,隱瞞了顯赫的身份,以逃難者的身份融入到普通的百姓之中。時間足以磨平他們心中的任何棱角,險象環生的歷史警示著他們低調做人。他們雖然有著貴族血統,已然沒有了貴族的傲氣,背起鋤頭是農民,捉起毛筆是文人,走出家門是商人。隨后的350多年里,楊家堂便成為宋濂后裔的聚集地。</p><p class="ql-block"> 一個宋氏家族的發源地為什么要改名楊家堂?族譜與史料中都沒有相關的記錄。當地人對于這個村名也曾有過幾種不同的說法,但大多是一種臆測猜想而已,至今也沒有一個確切完整且令人信服的結論,在村中的“楊家堂簡介”中同樣也沒有找到答案。</p><p class="ql-block"> 楊家堂人好像并不在呼這個村名的由來,他們將精力傾注在自我修煉上,在乎的是文化累積,他們深知只有文化才是一個村落真正的靈魂。否則,任何一個村名也只是語境上的一種虛設。如今,楊家堂這三個漢字經過漫長歲月的沉淀,已經從簡單的漢語詞境中徹底剝離出來,以優雅至尊的面容,驚艷靚麗地走到了世人面前。至于先人們為什么要取名楊家堂,已不必再去深究,就讓它成為一個永久的懸念,埋藏于時光深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地無三尺平的環形山凹里,勤勞的宋氏先民順著山勢建起了“階梯式”的民居,逐步形成了五層18幢土木架構且氣勢宏大的清代古民居建筑群。雖然這些古民居全部為泥土瓦房,但土黃色墻體的暖色調,配上一層層翹首相對的馬頭墻,以及精美的雕梁畫棟與門窗雕花,無不透露出昔日曾經的繁華,令前來探秘的游人嘆為觀止。也正是這些獨具匠心的大手筆建筑,以及蘊含在這些建筑之中的文化特質,使得處于窮鄉僻壤的楊家堂并沒有成為遠離文明的孤島,而是成為了深藏于大山之中一顆耀眼璀璨的明珠。</p><p class="ql-block"> 誰都知道,數百年前要想在如此高海拔的大山里,建立起如此恢弘氣魄的古民居建筑群,若非達官貴人或商家巨富,幾乎是不可能的。那么,早已淪為平民的宋氏后人,他們又是如何實現的呢?這里必須要講到宋氏后人中一個叫宋宏堂的人。</p><p class="ql-block"> 宋顯昆遷居楊家堂后的70余年間,楊家堂只有數間茅房,族人以賣柴、狩獵為生,生活十分艱苦。一直到宋顯昆曾孫宋宏堂時,楊家堂才有了一次驚人的蝶變。</p><p class="ql-block"> 宋宏堂五歲喪父,其兄宋宏資也只年僅九歲,家境甚是貧苦。但其母蔡氏對兄弟倆要求甚嚴,日間要他們出去干活,晚上則教他們讀書習文。一日,宋宏堂挑柴去城里賣,于泉址涼亭歇腳,拾到一個內有2000兩銀子的錢袋,宋宏堂并沒有占為己有,而是在涼亭中等侯失主。等失主回找時,他就將所有銀兩如數奉還,失主自然是感激不已。當即非常誠懇地問宋宏堂有沒有什么要求,宋宏堂得知面前這個失主是做木材板業的衢州巨商時,便說我什么都不要,若你用得著我,我可否當你的學徒,這個巨商欣然答應。之后,宋宏堂就跟隨那巨商學做木材板業生意。因有母親蔡氏的諄諄教誨,宋宏堂不僅能寫會算且知書達理品德高尚,倍受世人尊重。后來經得巨商允許,自己另立門戶從事木材板業生意。曾數十次販運木材到杭州,并入股杭州南星橋“松茂板行”,成了股東老板,終于成為松陽一代木板巨商大富。宋宏堂發跡后,生活上仍省吃儉用,卻將錢財用來修橋補路,捐資辦學。當時松陽知縣張綱感念其恩德,曾獎給他‘澤流桑梓’的匾額。同時,宋宏堂還將錢財用于“建廈屋、孝高堂、友兄弟……”從而逐步修建起時至今日我們尚能見到的楊家堂古居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人和古建筑之間,體驗的不僅僅是物理空間,更是風雅神韻。在我看來,楊家堂倘若少了文化的神韻,縱使雕梁畫棟,縱使有“金色布達拉宮”的奇妙建筑,也還是缺少了品位。然而,楊家堂恰恰是一個既有華堂高屋,又是一個文養極其深厚的地方,無論在村落的哪個角落,到處都散發著“琴棋書畫”雍容文雅的氣息。</p><p class="ql-block"> 在這里,隨便走進一戶人家,抬頭都能看到墻壁上有許多壁畫、壁書,還有貼在中堂高處、客廳壁板上的學報和官報,數量之多,令人驚嘆。由于年代久遠,學報和官報已辨認不清,但明白無誤地傳遞出了楊家堂先人的耕讀歷史,以及崇尚文化的根基。走進一家家黃泥老屋,舉目皆是詩畫,俯仰都有故事,處處展示了傳統道德的教化,流溢著古老文化的芳香。這便是楊家堂獨特的“墻體文化”。</p><p class="ql-block"> 穿過一條狹長的通道,一轉折,進入一個三合院。寬敞的天井中鋪設著“三連錢”的鵝卵石圖紋,錢眼中鑲嵌著佛教的萬字紋,左右兩只蘭花石凳上擺滿了盎然開放的小花。門墻上除了書法之外還密布彩繪。右側是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棋盤上似乎還彌漫著騰騰殺氣,下棋者早已拂袖而去。讓人猜測下棋者是誰?為何留下一盤殘局?其實。人生就是一盤沒有對手的棋局,對手往往就是自己,只有在迷局中頓悟,才能夠走出亂局。此處,與棋局對應的只有一棵挺拔的松樹,配上賈島的詩:“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又是一處此處無聲勝有聲的畫面,謎底被主人抽走,只留下了一些無端的猜測。左側的壁畫更是別有一番意境,孤零零的琴案上擺放著一把琴,琴頭露在琴套外。空空蕩蕩的畫面,又給人留下一個啞謎,彈琴者是誰?聽琴者又是誰?門外就是高山流水,“叮叮咚咚”的水流聲響徹于耳,我想房子的主人可能是一位孤傲且才華橫溢的隱者,他在期待著知音的到來。琴棋書畫體現的不僅僅是墻壁上的裝飾作用,更有主人的理想和追求,表達的境界遠遠超過了現實寓意,讓人驚嘆楊家堂先人渾圓的心智和至善至美的情操。</p><p class="ql-block"> 楊家堂的“墻體文化”中,除了展示出高雅的情操,更多的則是將家訓家規和古人教育子弟的詩文、字畫寫上墻頭。晨起誦讀,出門默記,日日規范,時時遵從,天長日久養成了楊家堂人崇文重教、忠孝仁義的生活習性與人生信仰。如宋君楣故居的大門墻頭上就有小楷書寫的《朱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有一間民居的大門墻頭則是《程子四箴》,其天井南北側還有乾隆的七言古詩。還有一間民居墻頭上,也寫有“順理自裕、克難自持、自成圣賢”等家訓格言。這些壁書落款皆出自宋氏第14世孫宋斤之手。其人“正直超于閭里,才識冠乎同群。處貧賤而不慍,視富貴如浮云”。他將楊家堂的白墻當做一張碩大的白紙,行書,草書,隸書,各種書體縱情揮灑,一筆一趣,一書一境,舉重若輕。其它的民居墻頭還寫有《宋氏宗譜·家訓》《孝經》《孝悌力耕》《詩經》《論語》等經典古訓及詞句,雖年久日深,模糊不清,但“墻頭家訓”一直規范和制約著人們的日常行為,抬頭之間便能得到美的熏陶和傳統道德的教化。</p><p class="ql-block"> 始建于乾隆年間的宋氏宗祠,是宋顯昆最初的結廬之地。這是一座標準的四合院建筑,宗祠的建筑工藝也非常精湛,從高大的墻體到細微如毛發的微雕,無一不顯露出宋氏子孫對祖宗的崇仰和膜拜。墻上照樣有壁畫,照樣布滿了蠅頭小字,他們幾乎不會放過任何一處可以書寫描繪的空壁。一處處山水壁畫將我們帶到古人的心靈深處,一頁頁千古流芳的壁書家訓,更是一本本經典的教科書,世代相傳蔭澤一代代后人。</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 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楊家堂的“墻體文化”是區別于其他江南古村落最鮮明的一種文化特質。它給予楊家堂后人的熏陶與滋養所產生的影響是極其巨大和深遠的,遵禮儀,守綱常,重師道,深深地影響著一代代晚生后學直至滲透到他們的血脈之中,世世代代為之發奮努力。楊家堂后人確實也沒有辜負這種文化的恩澤,作為傳統文化的映照,楊家堂的教育極為出彩,這個僅有三百余人的小山村,卻成為松陽近百年來教育最成功的村落,走出了一批又一批棟梁之材與育人良師。 </p><p class="ql-block"> 據統計,自清道光以來,楊家堂有貢生、庠生、國學生30多人。如今從這里走向全國的教授級以上的學者和廳級以上的官員已達46人。楊家堂6號民居被稱為教授之家,這個家庭占據了松陽近代教育史的至高點。從兩度出任松陽初級中學(現松陽一中)校長的宋微封開始,一門五代人中,從教、從醫、從政者多達二十余人,個個學有所成,業有所就。長子宋昌幾曾在浙江大學任教,1950年任鐵道科學院副研究員。次子宋昌存擔任浙江醫科院寄生蟲病研究所長、教授、研究員、碩士生導師,兼任世界衛生組織蠕蟲病研究合作中心主任,有多部學術著作面世,成為寄生蟲病領域權威人物,1992年獲國務院突出貢獻表彰并享受政府特殊津貼。三子宋昌中曾在北京大學、吉林大學任教,譯有近百萬字的文學著作,成為著名的俄文翻譯家。女兒宋淑持曾任上海教育出版社副編審。孫子宋康擔任浙江省中醫院院長一職。楊家堂另有宋氏后裔在外交部擔任外交官員,以及在蘭州大學等學院擔任教授,可以說,楊家堂走出來的專家、學者、教授在各個領域中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p><p class="ql-block"> 夕陽下的“金色布達拉宮”其實是一座書畫上的家園,也是名副其實的教育世家,這里有撫琴的雅士,更有高明的棋手。在這里,人與自然是自然天成合二為一的,奇妙的建筑與獨特的墻體文化交媾成大美景致,成為最后的江南秘境。</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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