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水之湄

雨荷輕吟

尾聲水之湄 “快，快點吧！” “快點快點！” “跟上！” “你看小哥哥一個人，一個人跑關！爸爸還陪著呢，快點，加油！” “爸爸，你不要陪著我！” “那你快點哪！你不能太落后啊，對不對！你要加油啊！” “不要太落后了！你要加油啊！跑快點哪！” “跟上！快！” “到前面去！快點！不要回頭！” “快！快！快點！” 毛豆豆翻身坐起。她又夢見與爸爸一起奔跑。從小到大她就在老爸的那一連串的快快聲里奔忙！全身痛酸的不行。 “起來！來不及啦。快點！” 毛豆豆睜開眼，漫進的光射在乳白色柜門上，紫荷冰絲簾也染零星的散點。 “起來啦，趕緊！”一個聲音從廳堂傳出，不是老爸的聲音，是另一個男人。毛豆豆又倒頭瞇眼懶臥靜靜。 “快喲！我的大小姐！”聲音高了幾度，接著嘩嘩水流，而后吱吱電動振響。 毛豆豆梳妝臺前，真絲睡衣對鏡，細指眼瞼輕輕上移，蒼白的臉轉成淡粉。 “還沒穿好衣服？你去不去！”鄭明很有滋性的男音又提了五度。 “不吃飯呀？”毛豆豆把頭伸進水池，轉了一下，籠頭水朝上，咝咝吻臉上。 “來不及了！”急躁伴一個碩大腦袋探進門。毛豆豆沒有回頭，噴著化妝水，一邊笑。 曉風擁著樹葉在嘩嘩的律聲中起舞，天如朦朧的羽紗……一棟獨立野田的房屋前。五十歲滿臉絡腮胡子的遠遠跑過來，滋音男飛快迎上去。 “這是王主任”男子疾步上前打開前門，一位老者從前座伸出腿。 “您好，主任！這邊請！”絡腮胡躬身前引。四層樓的屋前庭廊。庭院不大，邊緣幾顆果樹落一些黃色的果，幾顆柚懸于枝間。一陣濃香從東邊幽幽而來，幾株梔子的花盛放，毛豆豆在周邊轉了轉，沒有見到水塘。 早餐湯粉鮮美，一道菜有些奇特，嫩嫩的豆腐塊四邊鉆滿了泥鰍，像拼盤，尾巴翹外面，又像刺猬插花！毛豆豆看著沒敢動筷，她的弘二不斷招呼大家，舀一碗遞送老者，看毛豆豆不動筷，又舀了一勺給她。 　　早餐完畢。小車一路疾駛鄉間小道。路的一邊底下魚塘絲網橫布，一邊菜圃卻沒有鐵網隔開，莫非車輛只偏一邊，絲網只防范偷菜賊？ 大池塘邊，車停下來。司機后備箱拿出一個紅色卷筒，鄭明趕忙過去又拎起一個黑包，“李處，我來吧”毛豆豆也接過一個包，黃衣司機走到池邊，手里握著一團碎屑，水面輕撒。一泓晶瑩剔透。池邊許多水藻，開著紫色的花，野外的空氣絲絲涼，純清清仿佛過濾過，陳湄毛豆豆大口吮吸。 鄭明帶著毛豆豆往西邊移過去，寬敞池邊，一塊嶙峋石頭突兀，鄭明從包里拿出一節節的棍，桿子很漂亮，毛豆豆悄悄問，鄭明詭秘的笑：“很貴，別問，說了你也不明白。” “主任，這邊坐吧！”毛豆豆一轉身，看見李處在剛才司機灑東西的地方擺放一張沙灘椅，老者端坐椅上。揚起釣桿往前一甩，“各自也忙去吧！” “主任！”李處遞過一根煙，滿臉燦爛，老者微微頷首。 老者釣上來幾條魚后，都有一斤多重，不算大，過了一會兒，藤椅上的站起，揮一揮手，“不釣了，去摸兩把！” 鄭明趕緊收了魚具杠肩在上，悄悄轉身：“你別跟來，就在這兒等著！”王主任一行呵呵地笑走。剩下毛豆豆一個人田埂上忽而輕松了許多。水面抹一層淡淡胭脂，越來越濃，形成一片燦燦的光。 塘邊一棚，棚內一石，石桌一男埋首一本書，圓桌礦泉水一瓶，保溫杯一個。不遠處，長條石凳有一女子伸腿展臂，修長手腳繃得筆直。頭頸慢放至小腿，久不動，又徐徐昂上。 陽光，瑜伽，藍天，微風，水草清香，吸一口，醉飲良久。美人蕉妖媚岸邊，朵大艷絕，甚是狂放。麗日的云水邊，幾莖水草飄過來，池邊的風呼呼吹著口哨，毛豆豆立田埂。 　　“老師好！” 一個甜米酒似聲音飄來，毛豆豆轉了頭，鄭明正擁肩在她的身后。不遠的田壟上，一位女生摟著一個男生正立定著笑望她，毛豆豆不由臉紅，有意不吭聲，與丈夫鄭明拉開距離。 “老師好！”又一聲清脆亮而甜，高高昂著臉，笑嘻嘻走近。小姑娘鼻子似乎被人撞傷，鼻梁貼了膠布，耳朵也好像受了傷。 毛豆豆認出她的學生李娟，心疼地問她怎么受得傷，一些疑惑寫在女生的眸光里，毛豆豆指了指她的鼻子，李娟恍然一笑，低低一語，毛豆豆一時間有反應過來，女生羞澀輕吟：隆鼻。 原來為美而容！ 耳朵人為創傷，鼻子也是，為鼻子挺高，耳朵獻出肉骨。毛豆豆推了推眼鏡：“準備報什么專業？” “還沒想好！想學美甲，爸爸不同意。”一輛自行車從師生中間穿插，女生退后，一聲再見，追上前面的男生。毛豆豆“嗯”一聲，點點頭，轉一邊。鄭明望一眼： “哪屆的？” “班上的。” “現在班上？” “怎么，奇怪？” “就這么公然摟逛？” “春蕾預備班，不玩點刺激怎么打發？你不是過來人？” 手機響，毛豆豆食指噓嘴邊，嗯幾句。鄭明滿臉疑惑。“為女兒請假半個月，說生病。” “什么病？” “傻子，沒問的，這也不懂？” 鄭明蚯蚓穿鉤上，釣桿放進水里…… “他們去了哪？” “自有他們的好去處！” 一條長長的蛇水面蠕動。不由自主移了移腳尖。蛇不見，水面泛起一串泡泡…… “有魚，快拉！”鄭明低聲提醒，急急往上一挑，長長的東西在桿上扭動。大叫，丟桿，腳底一滑，坐地上。 “沒事吧？” “你又沒說有蛇！” 水蛇又朝桿子游過來。毛豆豆握桿的手禁不住哆嗦。一閃頭，看見她的弘二一眼呆呆望了一個遠方…… “你去他們那里吧。”毛豆豆伸手捋了捋粗而硬的頭發：“不要緊，” “我一個人能行！放心！” 二八自行車倚在一堆藤蔓中，一頂軍帽在一個地方坐了不到一根煙的功夫，又騰挪更遠處。不斷起身往返，似在趕魚追魚。輪椅上一位清瘦老翁，見水面有波動，忙不迭起桿，瞇縫了眼拖，拖不動，邊上推輪椅的欲搭手，幾乎被老翁大吼的聲音震聾。 一堆人，長長一桿，半天沒有魚兒咬鉤。毛豆豆不禁失笑，想起一位老鄉，一生只好釣，從不吃魚。釣有真味，沒有嘗過不知。其中可能有比魚更誘人的東西，生活多彩。 毛豆豆回望自己身后的腳印，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活著也不僅僅單純的呼與吸。 天風吹下步虛聲，田野走來幾人，荷鋤駐足朝毛豆豆這邊望，老婦人在毛豆豆身邊停住久久盯著。滿臉黃斑，眼睛渾濁。柔凝仿佛定理中的勞拉怪異。 “白眼狼，越大越不象話！” 一聲吼，接著一個男孩被一肩甩下，老婦叉手撐腰怒目而視。九斤老太太，綠蔭道上楊二嫂，毛豆豆笑。 “好臟！早上穿的好好的！懶死！走哪都躺！” “我頭暈。” “更不能躺！坐起來！” “我不舒服。” “叫你不要跟！好過吧！” “我一會就好！” “也不能躺！起來！” “我頭好暈！” “把頭向窗外，對，看外面！” “還暈！” “盯著前面，不要亂晃！” “小朋友的頭不要伸出去哈！” “你要死啊！” “我沒伸！” “叫你看！哪個叫你伸頭！豬腦！” 公交車上的毛豆豆仿佛又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不知她母親將要帶她何往，也不知道站點將在何方。小女孩惴惴一邊端端一坐，木木向著玻璃窗，又不敢伸出頭。無奈又悵惘，毛豆豆仿佛又遇了隧道里的小女孩！ 女孩穿一件紅裙黑衫，長發及腰，無數小麻花甩在腦后，左手燭臺，右手圍護，在隧道里走摸著，搖曳的一點燭光冷風中忽明忽暗，她躡手躡腳，七拐八繞，不停走，漸漸消燃的燭光帶她一直往前。前方有什么，沒人知道，她只管往前。 “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及時與家長聯系，準點進校準點出校，先溜被學校抓到，就是下班到了家，也要被電話叫回。” 一絲微光加上一點呼吸，還有微弱的心跳，隧道里的空氣越稀越薄，毛豆豆想睡。 　　“你的裙子很古典，可以入畫。我是學美術的。” 后面多加一句注釋，以示審美不俗，毛豆豆聽了香甜。毛豆豆很久沒來這個溪湖邊上的圖書館了，一進門便被高帥的志愿者一句美贊心里樂滋滋的，這個比自己學生大不了多少的小伙不是剛高考完就是大一新生吧。毛豆豆覺得這一趟值，這里很純凈。 中考完的初三教師有一星期的假休。很久沒來這里，這是毛豆豆鐘情的一個地方。借閱的書已經超期，管理員笑笑，沒有多話，毛豆豆像得了又一次獎賞。精神煥發，隨手書架上拿起一本鄉村遺失的魂，看著有點時髦，翻幾頁，大談宗族建祠修譜盛典，扉頁簡介作者名牌大學教授博導著書等身，同鄉老表推崇宋代不足為奇。 翻了兩翻，毛豆豆又換一本各國簡介，翻一頁，太厚，又換一本，仿佛忙于短暫生命中搬運面包屑的螞蟻，晃晃腦袋，一下子裝不完。動念欲攜家中，前臺的郁金香背景換成夢一般的粉黛子花，軒昂雄媚的小畫家的杰作嗎？ 毛豆豆發現新大陸。她的世界被強烈震懾與顛覆。看似雜亂只按興趣只隨意愿選擇的課堂，走出數學家高斯格林兄弟還有中國的季羨林大師。毛豆豆拿起書，坐回靠窗書桌，她的眼前開始結香夢花。 一個理想國。沒有中心大樓，沒有圍墻大門。沒有統一建筑，教育散布四方各個角落，不管為誰，只要愿意，只要想讀，隨選隨堂隨心隨愿，沒有強迫，護校河敞開，河畔金枊還有楓樹櫻花桃花都在陽光下招搖。 美書館大廳，毛豆豆桌上攤開一摞書，筆記本電腦與玻璃窗一樣透明，金絲眼鏡領一群端著本子記著的學生，新奇的眼神流出訝異，在滿格滿墻的蝴蝶標本前。手機相機拍不停，哂笑傻氣一瞬間，露臺也溢滿。天空與湖面突然涌擠。天與地也健康生動起來，抵達一個完全平等。 波光粼粼，瑩瑩閃忽，天空之城偶或一片白光掉在枝頭，水鳥白衣掠影悠閑，羽翅扇動空氣，水面劃出漾漾細皺的紋痕，水天一色。 自然天國，各樣的花吐著自己的香，傻雀呆萌枝頭草地水面空中，肆意狂放，露臺上合歡花笑靨盈盈，風鈴草端著茶盞粉面威儀東南的欄桿前，清風含笑把玩一份屬于自己的愜意自得。盛大瑩潔的青春，不眠不休朝著夏，往前。 　　毛豆豆又安坐在講臺。 外面的瘋狂把門邊的水泥浸潤一片，她走下去擰開電扇，把門輕輕合上。埋首神思精聚。沒有人愿意被清竹合圍，水中游魚不過偶或而戲，鳶飛戾天，競拼便是常態。 一路走來，毛豆豆不知考過多少場。人給自己設局，沉浸游戲迷規，定要分出輸贏。勝敗榮辱，亢奮喪沮，匆匆總想超越，多數時間便在埋頭追趕。 這便是生存競爭的場。 匆匆，一路跑，從降生那一刻開始，一往向前，毛豆豆有時想歇下來，但不敢，她敬畏自然，崇尚自我，這是毛豆豆骨髓里與生俱來，雁過留聲嘛，何況人呢！心清，欲寡，人生還有什么味道？落花的美便是投生于地，人自然便要萬欲千尋。 毛豆豆靜靜臺前，聽著風沐沐雨，看學生奮筆疾書心神恍惚。 “還記得嗎，我們中考前，其實，你比我們還緊張，上課老重復，嘿嘿……”坐在講臺上的毛豆豆感覺了靠窗的一排有細微響動。女學生翹首不停門口張望。毛豆豆走過去：“做什么呢？搞這么大動靜。” “我……我要上廁所。” 石子一粒。平靜水面，哄笑四濺。 “有事，不可以舉手啊！” “老師，我快要憋死了。都憋了四節課！”小聲嘟噥，無限委屈。 “怎么回事？” “都憋了一下午。”清秀的臉脹得通紅，囁嚅變成急切。毛豆豆揮揮手示意。起身奔疾，被講臺絆一下，不禁疑惑：怎么一個下午啊！ “老師，我們四節課都沒有解手啦！” “是哦，一下午啦！就沒挪過窩！我們都坐死血了！”像得了特赦，低著的一下全抬起。七嘴八舌，嘩然一片。新生的教室決了堤。 “一下午，沒下過課！” “老師連著進來！” 柳浪拂絲，稚氣未脫卻苦不堪言的愁言怨語一聲聲一句句不絕如縷，毛豆豆聽著，忍俊不禁。 青春痘剛剛萌芽！清一色的校服里個性罩不住： “我是子炫，一個經常和您抬扛的話癆，一個戴著眼鏡長得富有喜感的頑劣粗線條耶。” “被鎖鏈繚繞著的，一個對分離沒有感覺的對生存沒有興趣的但受老師啟蒙還十分坦率的學生，請老師以后不要再加標簽，因為這些都是比較生成。” “我喜歡柔和的音樂或英文歌，喜歡惡作劇，喜歡胡思亂想對視覺錯覺和二次無感興趣，喜歡思考如何證明莫比烏絲紐帶或維變之間的區別的小白。” “我總是熬夜，拖延無人抵，情緒多變，手繪圈的一條咸魚。” 卸了統裝，透明的五角星型的玻璃瓶拼貼出一片又一片金黃的小星星！ 平頭，牛仔上衣，青春隨性的陽光小子；九分休閑褲，束腰超短白夾克，一不小心便會折斷的細瘦竹竿；煙灰黃大呢，黑裙黑皮鞋白襪的貴氣一枚；棕色的長發，灰白西裝罩一件灰黑條紋裙，野馬一樣灑脫，綜色馬尾巴一甩一甩；黑色短西裝連衣裙，一根細細的黑皮帶束于腰間，高梆皮靴，瀑布似的一頭烏發，白皙的臉一雙杏眼笑瞇瞇…… 還有一堆焦烤的火焰，一個大巖洞的深處，一只踱來踱去故作悠閑的影子，利刃揮向手腕…… 一群影子似乎又彷徨涌到洞外的一顆碩大的桂花樹下…… “還不到崗！”突然，一頭伸探在被推開的門邊。 夢中驚醒的毛豆豆拔腿忙奔。 老帥哥遠遠看見操場上一個大肚子帶球跑，梁紅瑩組長站立辦公室的門口，揚了揚手上的小紙片：“這個學期我們組的先進又要泡湯啰！”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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