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舊信箋

雨荷輕吟

鈴子順利復旦，同事向韋京祝賀。祝賀她的鈴子還有她，韋京笑笑。 為師一名，韋京談不上成就感，為母卻有滿滿欣悅。當鈴子起飛的那一刻，韋京是喜悅而落寞的。 陪伴鈴子的成長過程似漫長實短暫。0到2歲，韋京是鈴子的全部，可韋京卻把她全交給了保姆，六個保姆輪留，鈴子得了多少真切的關愛呢？2歲起，韋京就將鈴子領到了幼兒園，5歲坐進了教室。連接回家都忘，有時甚至是她自己爬窗進的家門。11歲騎單車半小時上學，午餐與同學在學校打游擊……從鈴子出生，一場陪伴就開始了倒計時。人生很長，幸福很短！在漸行漸遠的歲月，韋京發現，其實聽鈴子哭笑鬧也是一種莫可名狀的幸福！ 鈴子終于還是起飛了，家成了她獨立飛行的起點。“贏在起跑線”這個詞在韋京看來是有問題的，人生沒有輸贏！贏只是一種錯覺，以為上了大學就是魚躍龍門，殊不知現在的大學生大多數畢業即失業。浩浩蕩蕩一同出發的人，在小徑分叉的花園的岔路口開拔，這時的人生路才真正開始。她的鈴子還需要找尋更適合自己的人生方向與路徑。 無論多么不舍，韋京知道即便母女一體終將分離，這是人生的宿命，是必斷的臍帶。然而，母血已流子體，無論多遠，韋京的血脈精愛永恒地潛沉在鈴子的身上。這便是育養生命的最大意義。母親的天命是不應該有占有欲的，只有摯愛與智慧的傳遞。 日子是靜夜里的曇花，鈴子的書很雜，三體，黑洞簡史，一支筆的快樂涂鴉，牛奶可樂經濟學，小鬼頭看得不少，韋京重新融摸著女兒的成長脈搏。在年輕人的新世界里玩味，簡單而高級。白天在辦公室里微笑緘默，走下講臺，她便無需再向別人販賣自我。 空巢的韋京沒有虛空。她依然有自己想做的事未完成，一沓被裝訂成冊的紙箋被韋京從盒子里翻出，夾在一本日記里，約莫十幾封，有些泛黃，時間不長，是韋京畢業后的半年里從七月到次年的元月，后來便沒了，也許后來都忙，也許后來有電話不再用筆，文字的清香卻依然泛著幽幽的清新。劉小菲的字，圓潤通融，書面幾處涂抹，她從來便是隨性。 “來信收閱。我確實疏于紙筆，故延擱至今。然則我確因不知你在何處，故至如此。今見信，甚樂！家母雙眼全瞎，父仍做他的竹器活，勸也不住，勞碌之命。我卻承擔了全部家務，早起做飯洗衣倒馬桶，替母打洗臉水，然后早餐，買菜，洗菜做飯做菜，便至中午。小憩一會，再做晚飯，洗澡看電視，便是一天。如此反復，你看味道如何？” “能分哪兒呢？難不道我有天大的本事不成？若有，早便有了，何至于今？回來后的想法全是空中樓閣，樂興廖廖。徒勞一陣，不但沒進展，一無所獲，反而險些連“二中”也進不去。（到市教育局報到后，他們險些把我擠進“八中”，托同學父親走了一趟，放才幸免）而且，“報到證”上的名字又寫錯，地區說學校錯，學校說地區錯，踢來踢去，踢了近二十來天，人都讓他們搞傻了。至七月底才報到。如今一事全無，只等上班。” “你的工作并非輕閑，是不是別有打算？我想你是會自找樂趣的，你早就變了，從找苦趣變找樂事，你我野心都不大，易滿足，你相對我來說，順境多于逆境，故比我幸運多多。“玉照”一事我早就拋腦后，別惱，你瞧瞧我前面給你的表達，便知我有多空虛無聊。不過正好在收閱你的信后，二哥拿了相機回家，于是家門口小河閃了一張。不知是否能洗出來。” “看我的信總得不到樂趣，不寫吧，你說我心狠，寫吧，過意不去。大千世界沒有什么新鮮事，新大陸我們發現不了。其他事還沒發生，就此擱筆，忘懷則難。” 劉小菲的信把韋京帶進了時光的穿梭機，她的文筆不是韋京欣賞的，她的率性卻是韋京仰視的。她又見那個齊眉短發微微豐腴的小菲菲！恍惚隔了前世，又仿佛昨天。 　　“我被分配到二中，教初二年級兩個班。反正不當班主任我都愿意。進中學教哪個年級都一樣，且我確實沒有經驗又無權挑選。告訴你，我把長發剪了。剃了個“三接頭”，眾說不一，年輕人說顯瘦，姐姐們說臉大，反正已經剪了，管它怎樣！反正早上起來不用再伺候那一把煩惱絲，上班節約時間就行。上次家門口的彩照被我哥曝光了，可惜。” “有件事你說好笑不好笑，有人竟然猜我愛上了某劉，還猜我為此苦惱。她們看我最后幾天對他那么好，又如此煩惱，才將這些聯在一起，真是牛頭不對馬嘴。說真的，她們見到的我對其所謂“柔情”還不知是我柔情中的幾分之幾呢！我最后幾天對他那么好，只不過因為我的同學+朋友一場，又是男女之間，我不過一個女性，總該表現的柔些，不想讓人總覺得我是個中性人。再說，給他們留下好印象，也是我們友情的最后一縷清香。我素來奉行的原則是：朋友間的情誼，要像一杯濃茶，讓人越喝越清甘醇香。” 青春歲月，心眼里全是愛情友情的糾纏，必經的一段人生不是永恒，一丁點而已，卻傾盡所有的神思想去創造未來，締造美好。 “我總想要給你寫信，須得長長的余空時間，故一直拖。中秋國慶雙節過得好嗎？月明星稀，想起我們散步于湖邊樹下操場，如今甚是懷念那一輪皎潔的月兒。雖然家中，卻無賞的月，也無賞月的心，更無賞月的閑。不知你此刻可否對月興嘆？” “今日收到Y的來信，她在財政局函校。人生不能比，家境決定人的高度，她在信中提及事業心，我卻想起你我的心境：你我都好強，又都低層起步，且你較我更要強，為讓別人承認“我”的能力，或承認“我”比別人強些，總比別人苦得多也累得多。想來也確實可悲：人總渴求別人承認，你我同樣逃不脫。” “像我，雖教初一，一星期六節課，然班主任工作與家務實忙得我夠嗆。不過累得有些成果，一個比別人差的遠的班級現在讓我穩定下來。我們這個班調皮大王十來個。人家班上幾乎一兩個或沒有，我卻十幾個。因為開學初“老”老師欺我新手，將差的壞的全塞進來，好的拉走，我能奈何？開學的一兩個星期，我天天訓人，關學生的課，撕書撕本子，如今開始罰款。終也有怕罰的，紀律好多了。原先自習課敢出去買面包冰棍吃，如今一罰，大聲叫下位子的人都沒了。總算略微穩定些，不過還不知會隱藏什么問題，操盡了心。” “至于教學，純粹應付，不是不想是沒有時間，時間都被閑事擠占！想必你亦如是罷？明天上課，今晚看書，草草幾筆，上課發揮，一節課就哄下來。初一好哄，你的學生呢？也與我一樣吧？” “現在連閑暇想心事的時光也沒有了。前幾天有個鄰居想給我當紅娘，我婉轉回絕。不想談及，一則沒有這種業余時間，二則心里冷的很。告訴你，我用二十二塊錢買了一條黑色的開司米連衣裙，穿起來比黑棉綢裙子還顯瘦。真想照張相給你看，只是口袋里窘得很！初一的學生真煩，連一字一詞都得板書，而且連照抄都會抄錯，煩透了！你呢？” “告訴你一些近況吧。好久沒提筆，近來可好？我可是一天到晚沒得歇。前不久兩名學生出走，到外面玩了一星期又回家來，然后又要求重回班級讀書，我不同意，至今仍無結果。期中以后，這項那項的工作全壓下來，忙得不亦樂乎，現在連洗衣服的時間也抽不出，沒辦法。” “我現在整日沒一點“思想”，像部開足馬力的機器，只知運轉，不想未來。初一學生雖小，幼稚，但也著實令人喜愛，罵一罵，打一打，無關緊要，說一句不許，則不敢妄動。若是高中，不知會怎樣。” 　　“我漸漸發現，我喜歡上我的學生了，因為我發現我一上班，除了改作業在辦公室里呆得住外，其他任何時間都無聊，只有在班上教室里走動走動才覺得充實。有時在這個吵鬧活潑的群體中我依是有點孤獨，但能理解他們，他們卻永遠不會理解我。雖如此，我還是很喜歡他們。我發現我的母性思想起了很大作用。雖然他們調皮不懂事，但我常常把這些搗蛋不懂事看成可愛，而且我發現他們也比較喜歡我。我的話他們全聽，當然這里有班主任的成分，而另一方面也發現有一部分是主動的，我覺得當老師唯一能受人尊敬的只有兩點：公平與通情達理。有這兩點就能贏得學生們的愛與信任，你覺得呢？” “想到在家如此情況，便想起在校時的那般清閑與安寧，那真自由啊。我們都是過早地讓家庭拖著。剪了這頭發后，好幾位問路的人叫我“師母”哩。若見了，你準會嚇一跳，真的。好了，不談我了，你呢？你太瘦，太單薄，只身在外，肉體上會受些苦，你我要是中和一下該多好！我情愿割些肉給你。” “哦，對了，差點忘了，前幾天一位體育老師給我介紹一中的體育教師，當時我就婉謝了。不必說我對此事了無興趣，就有興趣，也別說是體育的，凡教師，我都不想接受，與你一樣。這個人是體育之家，父親還是市里有名的體校教練，在體校射擊隊時我曾認得。身高一米七五，介紹人說“條件”可以，呵呵，他是怎么上的學人人都心知肚明，冒頂生還“條件”可以！不就看到我如此“狀況”而發此言？好像我要人賞賜，也不知這是怎么回事，外人見我，大概都會以為什么樣的條件都可配我吧？誰知我的心不比天高，不到心契的做尼姑出家，哈哈！我自許清高呢。” “班主任中我是唯一新手，若不是回母校認得許多老老師，我更會覺孤獨。雖然有同學分在二中，但她們似不是與我最要好，再說幾年一別，更生疏，不知我們隔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又會如何？” “又及：你夾那么些乘車票來，是什么緣故？莫不是怕我以后去你處不知有多遠，告訴我車費多少？嘻嘻——” “告訴我你的情況，以前我們坐在一起，有大多內心獨白，總不能互相體察，現在想體察也體察不到了，只能借紙筆想象。” 　　“在所有交往的朋友中，我對你傾訴的“內心獨白”最多。然而語言往往詞不達意，或許因此也將我在你面前的性格復雜了。其實，我性格簡單。今天我看完索菲婭羅蘭的自傳《生活與愛情》，發現這點與索菲婭相仿，尤其能理解她的丈夫說：‘她有著坦白的一面，也很隱藏。她有著她自己的不為任何人所知的感情，從不告訴任何人。也有著很強的自制，即便她生氣也不大吵大叫，只不作聲或干脆走開。’我發現你也有這種性格。我常常回憶我們的交往，漸漸找出許多規律：比如關于犧牲，遷就對方；比如彼此思念又不主動找對方；比如說的多理解少。正是這些常常沖淡我們的友誼。我發現我們在一起常常非常默契，又不協調，尤其我粗心不能體察入微，常常耍脾氣，這給我們的友誼帶來灰色。不知你是否有同感？ “生活上，我很快樂。現在已習慣工作家庭雙重的任務，干起家務來也得心應手，只是有些粗重的活還得姐姐幫著干。炒菜做飯的水平大有提高，再也不會吃生燒飯菜。另外還能擠出更多時間備課看書打毛衣。生活心情穩定下來，體重又增加，我總懷疑是街上的測量儀錯了。以我現在的體型怎么會超過五十五公斤？我怎么也不信。姐姐說這是因為我勞動多了肌肉多了，脂肪少了，所以看上去瘦了些，而體重是確定增加了，但我還是不承認。” “另外，告訴你，我已學會騎自行車，并且買了一部24寸“飛魚”牌斜杠女式車，現在上下班上街騎得很自如，假如現在和你在一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騎車郊游了。真想見到你。” “該止筆了，否則你收到信時，別人準會以為又是情書！真遺憾，在我二十三歲的青春年華里從沒有收到過任何形式的情書，因此我覺得我很奇怪，或許我身上有什么致命的缺點而我自己卻一點兒也不知曉吧？而我的朋友們（包括你在內）為什么都從不給我指引呢？否則，我怎么會如此不討人喜歡不惹人憐愛以致沒有一個人愛過我呢？難道上帝給我另有安排？真的該擱筆。握手！” “今天谷雨，我與另兩位同事一起參加‘市文教局舉辦的谷雨詩會’獲得二等獎，獎金九十元。這是有史以來我第二次在學習工作之外的活動中獲獎。我很高興，便第一個想要與你分享。隨信寄去十元，讓你也分享我的快樂！” 　　韋京一口氣陷在劉小菲的文字里起不來，她肉跳心驚，拍拍腦門，想知道當時的自己是如何應回的呢，一點印象沒有，想疼了腦袋想破了頭也憶不起點滴一絲的痕跡。她想微信小菲，又怕自己的回信了無蹤影，尷尬自己也辱沒了小菲。小菲還記不記得這件事呢？也許在她是極小極微的事罷？韋京突然感覺了自己的差距！ 懸空的玻璃棧道每一步每一生命都是翼翼小心，無名恐慌也無限憧憬…… 必經之路的單純時光，重讀，有天涯咫尺咫尺又天涯的憾感，睡不著，韋京把自己長按電腦前，將一些文字存檔收藏。 同道相通相憐。小菲微細，用她的話是坦白天真，而在韋京看來，她活得坦蕩又韌性無比。 韋京每天硬仗，一慣地簽到，早中晚。卻輕松自在了許多，好像有什么東西注入，又像每天滿罐了咖啡，臉色有了紅暈，嘴唇不再發紫。 四節課+中午托管+抽空改兩個班作業+打掃錄播教室+開家長會+學生體考陪練。 上完第二節課后，韋京便給寶貝蛋打去電話，讓她們送來兩盒雞蛋外加一只烏骨雞，冰箱已經滿滿當當，藍莓櫻桃棕子皮蛋都是鈴子愛吃的，昨天一早就去定了一條大魚頭，鈴子視頻里撒嬌，要吃魚頭，說好長時間沒有吃啦。 鈴子臉上又長痘痘，回來一定多煮些蔬菜湯消消火，南瓜+胡蘿卜+洋蔥+卷心菜+水，悶煮20分鐘，什么也不放，連吃三周，看看痘痘會不會淡下去。 海爾專賣店訂一臺冰箱，家里冰箱已經放不下，天太熱。泳衣買銀光橙色最好，不能藍色白色，越炸眼越好！韋京把一切安排好，有點累，也怪，累了卻睡得沉，第二天早讀差一點遲到。 但，總好像有件事沒有完成，尤其是最近銀行利率不斷下滑，網絡主播聲嘶力竭負利率時代到來，好像不給人一點焦慮壓迫就心不甘。韋京不想理睬，但到期的存款怎么存，存哪，銀行也爆雷，哪個地方都不省心。保險員辦公室里也是三天五頭的竄，糾纏不休，還要追到家。韋京聽到轟隆隆的收割機正朝著自己橫沖直撞，想避都避不開。 輾轉幾月，她做出一些事，也決定一些東西。 鈴子馬上就要放假。韋京用一星期為她熬好玉靈膏，整整七十二小時，平底鍋燒糊了幾次，終于大功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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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舊信箋

雨荷輕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