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漫記（二十一）父親傳藝（1）

時過境遷

打鏜鑼 父親生于1917年，民國6年。中國正處于新舊變革的關鍵時期，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還沒有徹底推翻，社會矛盾日益尖銳。中國農村的生活狀況?主要體現在貧困、落后和基礎設施的匱乏上。好在曾祖父一生勤勉，生活儉約，醬油豆子咬開來吃，只要有一點點積蓄就用來買田置地，最終擁有七八十畝良田，在紀家莊稱得上殷實人家，俗稱“豌豆戶”。自然，祖父及父親和叔父都能讀上幾年私塾，肚子里有一點墨水，能識人民賬。 許是父親天生聰慧，少年時就具備與同齡人不一般的文藝才能－－會拉會唱。當然首要的是他有個獨特的天然嗓子。有人形容說，父親的歌喉像銅鑼一般的響亮。 記得在四五歲時父親經常帶我去觀看演戲排練現場。那時候紀家莊東西兩個大隊成立了一個文藝演出隊，在長輩的口中叫“唱話集”。“話集”就是“話劇”的方言土音。所謂的“話集”就是有說有唱、有長有短的戲曲表演形式。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演出傳統劇目《恩仇記》。父親經常扮演“老家院”一類的角色，身著一襲水袖黑色長袍，頭戴一頂老生巾，一副用麻絲制作的灰黃色髯口，在木板搭建的舞臺上邁著四方步。 “話集團”除了排演大戲（多幕劇），還排練多個小型節目以方便春節拜年。因為父親的喉嚨好，父親往往是主唱（領唱），五六男女演員助唱（伴唱）。譬如，在“挑花擔”節目里，父親打“三花臉”；在“老漢推車”節目中，父親扮女角色；在“打蓮湘”表演中，父親在四五個女子中間一邊走四方步，一邊演唱，一邊打鏜鑼。 父親打鏜鑼有個絕技最為亮眼。父親左手執鏜鑼，右手執竹片削成的敲棒（竹質的比木質的敲打起來聲音更脆更響亮）。只聽“篤篤當－－篤篤當－－”等敲等敲，隨著“當－－”的一聲響，父親的左手突然向上一揚，鏜鑼豎立在距離頭頂約3米的空中旋轉。隨即一道金光閃過，鏜鑼又穩穩地落在父親左手的虎口間。觀眾們被這一精彩瞬間驚喜得喝彩連連，掌聲雷動。 父親的鏜鑼在我家家神柜抽屜里一直保存到我上初中，后來不知何故遺失了。這期間我也常拿出來讓父親教我學著表演，問題是我缺少那個膽子，怕砸手，只能撂到頭頂上1米不到的高度。 記得后來我在姜堰帶孫子上學期間，曾有一次觀看姜堰區百姓大舞臺的文藝演出，有個節目中一男子也敲鏜鑼，但他始終放不開手腳向空中拋。撩得我幾回躍躍欲試，恨不得上臺與其切磋切磋技藝。 其實，許多時候我們都是通過觀看父親在春節期間的表演而領悟他的才藝的。當然，可能因為我們姐弟年齡小，他平時的言行已經給我們造成一種我們并不能意識到的潛移默化的氛圍。不過有時候我有問題他還是耐心地回答的，盡管那時我似懂非懂。譬如，父親從大隊“話集團”里撿回一把琴筒蛇皮破了的二胡，他就用洋鼓上的羊皮小心翼翼地蒙上琴筒。這種二胡拉出的聲音嘶啞沉悶是肯定傳不開去的。我問他怎么拉，父親讓我聽他嘴里哼的兩句詩句一樣的音調：“猜公猜，牛公牛，猜牛公猜一是一。”父親說這就是他當初學拉二胡時最基本的練習。父親當時不知道簡譜，其實它的音調相當于簡譜中的音符565，161，5165323。現在想來可能就是古代工尺譜的變調吧。 最讓我終生難忘的是父親唱的民間小調《小佳人》。這是我除了上一年級接受《戴花要戴大紅花》的啟蒙歌曲外的第一首家教的歌。唱詞是這樣的： 小佳人讀書在蘭房， 櫻桃口喚叫一陣梅香。 忙俏梳妝， 象牙梳子， 桂花油熏熏香。 它的詞美曲美再配以甜美的歌喉定會把聽眾聽醉的。 當時我問父親，除了這段歌詞，還有沒有第二段第三段？父親說，有啊！等以后你自己來編啦！想編幾段就編幾段啊！噢！我明白了。民間小調其實是放之四海皆可用的曲調形式，根據喜怒哀樂，你可以隨時隨地填詞演唱。 有意思的是，去年暑假，門口有兩個修心老太在誦吟經書時唱上了該小調的旋律。我隨即像昆蟲趨光似的趕去附和。她們感到好奇，問我怎么會這個曲調，我問她們是從何處學得的。問答一陣，大笑一陣。皆為同好，殊途同歸。想不到，久違的民間小調能藉以佛經之道而得以傳承以至發揚光大，實乃民間文化藝術幸事一樁矣！ （為此，我將此民間小調整理成曲譜，以便與同好們一起欣賞。見文上圖） 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已經參加工作多年，父親還常被老戲友們攛惑，在春節期間表演小型節目給村干部、鄉里鄉親拜年。當時有群眾編了兩句順口溜：“兒子做校長，老子跑年作（跑年作是指借拜年之機乞討財物）”。 父親表演的節目有說有唱，唱中穿插笑話順口溜。有一段笑話是這樣的： 麻繩接住個草繩頭 閑閑無事沖巷頭 青年小伙頭 半夜翻墻頭 扒住窗蒙（戶）望 燈下住了個婆娘頭 公公攙住媳婦的手 兒子打破老子的頭 媳婦赸（音栓）兒子 兒子赸老頭 赸到東頭到西頭 正巧碰上老莊頭 老莊頭，老滑頭 未曾開口先搖頭 自古家丑不外揚 肥水哪能流外頭 兒子媳婦和老頭 一聽這話急回頭 這個老莊頭 真是沒說頭 鞋底磕磕煙袋頭 背手嘆氣掉轉頭 世上怪事沒怪頭 我的笑話說完頭 父親的文藝才能在莊上是出了名的。父親曾經不無遺憾地告訴過我們，他在1949年大軍渡江前參加了興化獨立團組建的文工團演出隊，專門為宣傳鼓動群眾支前演出。后來因為家中已有二叔在47年參加了解放軍，曾祖父以家里無男丁種田為由向上級請求并得到組織同意才讓父親復員回家種地的。我們聽后，既為他感到光榮又感到惋惜。說不定新中國，至少說蘇北里下河地區埋沒了一位民間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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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漫記（二十一）父親傳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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