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權利

晴雯.

今晚，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忽然在微信上聯系我，詢問我跟我們當地的一家醫養結合的療養院熟不熟，有沒有認識的人。 我問：怎么啦？她回答：她爸中風了，現在在人民醫院的ICU已經兩個星期，人還在昏睡中，醫生說現在情況已經穩定了，沒有繼續惡化的跡象，暫時也已經沒有可以繼續治療的手段，現在階段就是等他醒，但是不知道要等多久，正與他們商量后續怎樣護理，是回家還是找個療養院照顧。八十歲，二十年前曾經中風，之后就是行動有點稍微不順而已，與老伴一起生活，基本能照顧自己，這次是第二次中風。沒想到這次卻怎么也醒不過來。她想到了我，因為她知道我對這類病是熟悉的，對醫院也是熟悉的，所以她想了解一下把她爸送去醫院開的療養院是不是一個最好的選擇，因為在家只有她媽媽一個人照顧，現在這個情況，怕是照顧不來了。 我第一反應就是給了建議：送去療養院吧，現在要保住的是你媽媽的身心健康，你爸已經基本定型了，不要把你媽累壞了才好。她說：是的，就是怕媽媽累壞了，而且她媽媽已經好幾天失眠了，再累倒一個，怕是讓她更不知所措了。我馬上幫她聯系了我家老人經常出入的一家醫院開的療養院，跟負責人說明了情況，讓她們倆溝通去了。 回頭，同學告訴我，原來她媽媽今天下午已經去過了這家療養院了解情況了。說實在，照顧一個昏睡不醒的八十歲臥床老人，其實不難，但難的是時間長，日夜都要觀察著他隨時醒來又隨時會有不知道怎樣處理的情況，這種事情，在家庭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交給專業的機構幫助過渡，是保證家里健康的人繼續有能力、精力繼續照顧他最好的方法。 今晚我們聊了許多，我倆從幼兒園開始就一起讀書到初中才分開，現在咱都是四十多了，父母都八十以上了，作為中年女性，我們正在面對的問題，幾乎都是同一個問題，只是誰先遇到而已。她跟我說，她爸爸其實是在沙發上睡著的，還打著呼嚕，就是她媽媽覺得怎么這么久都不醒過來，怎么叫都叫不醒，一下子驚慌就打了120來給他急救了，就這樣一救，就進了ICU,醫生就說是中風了，昏迷不醒，在ICU住了兩個星期。她媽媽告訴她，現在她很后悔，為什么當時要120救他，如果當時他就這樣睡著睡著就走了，也不至于現在這樣痛苦著生不如死，睡著離開，才是真正的福氣。 我說：你媽真的很通透。她很平靜地回答：是的，我媽媽是個通透明白人。今天也跟她說：那天她自己也這樣昏睡了，就讓她好好睡，不要送去醫院。 我跟她聊起了最近逝去的瓊瑤。 我倆的青春都是在瓊瑤的愛情小說中度過的，最近大數據推送給我的，都是關于瓊瑤的遺愿的視頻，她寫給兒子的信，還有她前幾年的一個專訪，我反復看了很多次。 瓊瑤說：人一定要有善終權，我們已經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應該要有權選擇死亡。人活了這一輩子，最后對自己的死亡沒辦法選擇，要任人擺布，太沒有人權了，沒有公理、沒有正義。為什么？我又沒要求我要來，我沒有跟我父母說：請你把我生下來，我就莫名其妙地來到世間了，來到世間我可能要經歷過很多波折與奮斗，最起碼我對我如何死亡我應該有權利吧。人應該有善終權，這個善終權超越子女對你的愛，超越伴侶對你的愛，超越法律，超越一生可以做的決定，因為要你自己做決定。不要讓愛綁架我的痛苦，不要讓醫生折磨我，請讓我有尊嚴地離開。 瓊瑤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心里最認同的，這些從來沒有人敢擺上臺面說的話題，瓊瑤阿姨幾年前就在媒體上公開說了。 而我，剛好昨天看了香港現在最火的一部電影，黃子華的《破地獄》，這個電影里有好多對白都與瓊瑤說的一樣，而電影里，更是把每個人必須要面對的卻不敢面對的場面與經歷，很直白地告訴每一個看這個電影的人： 要經歷的，要面對的，不用逃避，你一定是要面對的，逃也逃不掉。 我們應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不是愛我的人給我選擇，而是我自己選擇。 我想起我爸，我第一次經歷的父親的別離 我們家也算是一個很通透、很在意快樂的家庭吧。 在我爸確診了膽管細胞癌以后，主診醫生跟我說：該吃吃該喝喝，提高生活質量就可以了，時間長短不是需要考慮的事情。當時我們三兄妹還是抱著一些希望，哥哥不知道哪里找到了一個廣州某大醫院教授的電話讓我拿著報告去找他，好不容易在中午吃飯的時候教授愿意在走去飯堂的路上接見了我，他認真地看了報告以后，給了我一句話我至今難忘： 對癥解決他的痛苦，讓他有尊嚴地離開。 對！有尊嚴地離開。 當時我爸是膽管被癌細胞堵塞了，膽汁落不去十二指腸，倒灌回全身血液皮膚上，整個人變了橙黃色，而且渾身發癢，撓啊撓，睡不著，吃不下，難受。 教授說：哪里堵了就通哪里，解決了堵的問題，剩下的就交給癌細胞吧，與其冒險做手術還要開膛破肚承擔風險，還要經歷化療等等，這么大年紀了，別折磨他了。 所以我們決定了瞞住病情，先不要讓他被這種病嚇S，然后在廣州醫院做了個簡單的通膽管手術。也說不上什么手術，只是在照B超的時候醫生順便捅了條管進去膽管，把膽汁導出來，不用半小時后，老豆自己精神抖擻地走了出來，問他痛不痛？他說：沒什么感覺！自此，皮膚不癢了，臉色沒那么黃了，能吃下飯了，我們帶他到處吃啊玩啊，甚至鼓勵他喝他自己釀的酒啊，反正開心就好，快樂就夠了，剩下的事情交給癌細胞，愛去哪里去哪里，最后癌細胞很體貼地上了腦，人混混諤諤的，我們也沒要求醫生給他插管什么的，癌痛發作就打睡覺的藥讓他好好睡覺，頭暈打頭暈針，肚子痛打止痛針，有精神就吃他喜歡的生滾粥，沒精神放倒就睡覺，讓他在不覺的太痛苦的時間漸漸消耗完他的肉身，老豆的靈魂就離開我們了。 我們甚至也給他辦了一場破地獄儀式，跟電影里一樣的情景。 所以我經常在夢里見到的老豆，都是越來越年輕，開開心心去旅游的摸樣，我們內心也無悔、也安慰。 我希望，幾十年以后的我，應該有選擇死亡的權利，不是愛我的人給我選擇，而是我自己選擇。 當我覺得我活夠了年歲，青春已經遠離我，年輕的摸樣和衰老的摸樣我都已經在這輩子經歷過了，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我愛過并跟他相敬如賓度過了一輩子，我喜歡的朋友也一輩子喜歡我并也在我身旁，我想做的事情我做過，我喜歡做的事情我也享受了做的樂趣，我所擁有的是我想要的，我的愛人和我的兒子幸福美滿健康快樂。 到那個時候，如果我生病了，沒有治療價值的時候，請讓我選擇我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也不要讓醫生折磨我，我不要痛得沒有價值，除非告訴我我會痊愈并且再能快樂自在地活到100歲。 我也希望我能有對生命的選擇權。當然，在此之前，我更希望在自己健康、活動自由的狀態下，與你們快活地度過這人生的每一天。 黃子華說：生人，都要有很多地獄要破的！ 那些你想不開的問題，不想面對的事情，都是生人的地獄。 愿你我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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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權利

晴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