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女新傳

小捏

夏三月。天地氣交，萬物蕃秀。人間美好譬如昨日。卻有千年了。我是織羽。新的朝代，男女平等。我改了名字，誰要叫織女啊，老土。牛郎他也不叫牛郎，嘖嘖，都不好意思提起來，不僅土，咳咳——他現在叫大牛。說起來，我倆的命運總好一些。不比那苦命鴛鴦——白素貞和許仙，一個罩雷峰塔，一個不知所蹤。如今玉帝和王母的勢力弱了太多，他們端坐廟宇殿堂，香火廖廖，真是今非昔比。人間換了信仰，只圍著組織轉了，組織不僅實現“耕者有其田”，簡直天翻地覆，各式各業，林林總總，到處燈紅酒綠，大家歡歡喜喜。我在天上織著云彩，技術太過熟練，無人約束，與大牛想聚就聚，喜鵲們面上不說，私底下閑言碎語時不時傳來，吃不消報酬太低……因此我打算著長住人間。其時天空總是灰霧蒙蒙，我織的云彩被掩了斑斕，著實令人掃興。大牛起初對我的手藝如數家珍，如今只能對著頭頂一通瞎指，這個霧蒙朧，那個高級灰，極好極好。敷衍我的功夫也是極好極好。也許買斷工齡，到人間謀一條后路，不失為良策。本來嘛，男耕女織，天造地設。大牛早扔了老本行，上了樓進了廠，還兼職滴滴與外賣，忙得不亦樂乎。滴滴是用他的老黃牛換來的，想當初，我坐著老黃牛進了他的家門，不免有點傷感。但是滴滴太颯了，風馳電掣的，我一下子把老黃牛拋之腦后。我懷孕了。遮掩得很好。上次他帶了他的兄弟來為我接風。他的兄弟稱我嫂嫂。末了接到任務，大牛出勤去了。臨走叫其中一個兄弟送我回家。我在兄弟搖搖晃晃的車上睡著了。突然覺得耳朵癢癢，迷糊中我伸出手摸索，卻逮到一張光滑的臉。募地睜開眼，發現兄弟湊在我跟前。那是一張年輕稍顯稚嫩的面孔。你——？我慌忙用手把笨重的身子撐起來。嫂嫂別動，兄弟雙手比劃，我仰慕嫂嫂，我對嫂嫂一見鐘情……仰慕？一見鐘情？我假裝一臉懵懂，存心想看他笑話，倘若他知我已經老到掉牙，會不會嚇得立即死掉？又心想他難道不懂，兄弟妻不可欺。嫂嫂莫要見笑。他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不是……唉，真是不太懂唉。我自忖他是牽牛兄弟，尋思要給他一絲面子，給他一個臺階，讓他就坡下。誰知他色欲熏心，嫂嫂，你貌比天仙又單純。話風又一轉，你……是天上來的？他一定是笑話我不解風情，他一定料我沒見過世面。我……確是天上來的。我叫織羽。織羽，你怎么不叫織女，織女你知道嗎，有個牛郎織女的傳說，上千年了。我……我就是織女。不要胡言亂語啦。我是織女！來嘛？他掩飾不住地狂喜，欲伸手撩我鬢角。我偏偏頭躲過。我是織羽！！來嘛！他把我當作盤中餐垂涎欲滴，又在那僻靜處，咸豬手仿如囊中探物。我是大牛他他他夫人！！！已經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我千年的教養到此為止了。對不起了，兄弟。我一掌劈過去……等我醒轉來，身子陡然輕許多。我動了胎氣，生下一個女娃娃。據說對方被我打成了豬頭。到底不能淡定了。從此我有了心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是賢惠的妻，不好直接相問的。從前大家三妻四妾見慣不怪，但現在明文規定也遏不住底下胡來。我斷是要拿出我所有手段的。因著一巴掌的緣故，不足七個月我產了小娃娃。也因著一巴掌的緣故，我理所當然地把月子無限期延長。大牛更忙了。那天他回來，大老遠聽到小娃娃的哭聲。我是使了計的，將將地讓娃餓一通，又拍了拍她的屁股，讓她正好趕在大牛回家時哭一哭。還沒進家門，他渾厚的大嗓門先灌進耳朵，喔喔喔……莫哭莫哭，織寶織寶，爹爹來羅。放下手里各式菜啊果啊的拎袋，他小心地抱起娃兒，一邊堆起滿臉笑容，一邊轉頭問我，今天累不累？你不要起身了，我給你做晚餐。明明是他累了一天，明明我在家躺了一天。見我不應，便坐我床邊，我早已在眼窩儲了兩顆淚珠子，人見猶憐。娘子，好端端地……咦，上次你未免狠了些，把人家打成豬頭……誰又欺負你來的？奇怪，聽他叫一聲娘子，我就服軟了，他喊了千年，我懂得里面的含金量，多少情深，多少憐愛，多少敷衍——我心里有數。我噗嗤笑出聲，那倒是我的不對，沒有對你的小朋友兄弟手下留情。真是敵不過他，一招就將我化解——顧家的男人，定是沒有時間去拈花惹草。娘子，今天多賺得一點外塊，都轉給你。手機拿去。從前他帶娃，我織霞，是我算帳給他。如今轉了向，他賺錢養我們娘倆。他忙點啥他賺得多否，我倒也不是特別清楚。錢也是將將夠過日子。有一說一女子都以管錢為榮——掌握男人的錢包是最大的勝算。我也決定查一查大牛的錢包。一查不打緊。他的錢包僅一點小錢，這點小錢算是留給我。大頭都轉走了。轉款的清單里，固定的有一個二個三四個，每月都有。郭大曉英明媽……名字一個一個記住。是紅包？還是欠帳還錢？不由心頭一懔，難道他在外賭錢？被勒索？越發地不淡定。一日我下樓遛娃，走得稍遠了些。在小區的東南角落里，圍著一群人，我聽到有人郭大郭大地喊著。仔細聽——郭大，你真是棒，知道打掃屋子了，家里垃圾扔干凈沒？干凈了干凈了。郭大，現在知道感恩了呢，瞧，這是他捐的款項——一張10元紙幣，那是他清醒時候幫人維修小家電換來的報酬。郭大有頭腦了，他兄弟來搶他的家產，他都知道保護自己了。……大家七嘴八舌的。我靠近些，聽到真相。郭大，男，37歲，本市君山人，患鐘情妄想癥，曾與母相依為命，母逝后單過，靠藥物維持生活。我定睛看郭大，面相呆板，反應遲滯，回話都是簡單地疊詞或語氣詞，是的對的好的。我醍醐灌頂。身后有人喚我，是大牛。他剛趕來。他用手指抹一抹我的眼角。他什么都明白。我什么都明白了。上回我揮一揮巴掌暈過去的時候，他正在搜救一名墜湖的孩童。他也沒有怪罪那個兄弟，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雨后放晴的天空適時閃出一道彩虹，將他們一并籠罩，光芒四射。怪道人們不燒香拜佛了。人間自有菩薩在。從前大牛一貧如洗，現在依舊“一貧如洗”，不，他富得流油。我接過小娃娃，抱成把尿的姿勢，雙手抓住她藕節嫩腿，假裝登踩彩虹橋，嗯，下回，也許明天也說不準，人們開始傳說大牛織羽虹橋相會了！你看那彩虹造型經典，工藝簡單，與人間光華相得益彰，有極大的出路……我的思路頓時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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