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田看云

東方笑納

西田雪后僅三天，就云開日出、天清氣爽。真的是“落雪無痕”。還未及“擁毳衣爐火”，“強飲三大白”呢！這“雪”兒，讓人想起《世說新語》里的王子猷，突然想念老友戴逵，乘興坐夜舟登門拜訪，近前一看，見好友居舍燈亮，仍知安好，其心以至，遂調轉船頭——盡興而歸。?既如此，就做一回“戴逵”吧——不迎不送。那就看云吧，外孫女奕可喜歡，外公也喜歡…? ?吃罷午餐已過一點，我這“洗碗公”，負責打掃戰場。十八個月的外孫女奕可，剛從飯椅上“解放”，立馬開始或搬或推著小圓凳登高望遠（哈哈，已會使用工具了），“嘩啦啦”推倒壁桌上的化妝盒，眨眼間摁動了烤箱開關，倏忽又將矮柜頂上折疊好的一堆衣裳“天女散花”。外婆慌慌張張的圍追堵截，打一場驚心動魄的“保衛、阻擊戰”！? 拾掇既畢，我這外公就逃離現場，拎著手機置于攝影模式，走到門前臺階上，轉動雙腿，抬頭仰望，不知許久。門忽兒開了，外婆帶著小奕可，見怪，站定，問道: “你這是在做什么？”我隨口應道:“看…看云…”“神經病啊！哪里有云啊！還不快的帶奕可溜彎！”我囁嚅道:“剛才那會兒…還有的，這歇…咋就沒有了呢？”然后，然后就在草地小道上，跟著走…? ?天空似乎沒一絲兒云，仿佛一口藍色的鍋，懸浮在頭頂上。奇妙的是四圍低矮的房舍、樹木，又仿佛就擁立在鍋邊的圓周上，這“天”就是西田的天。而我們仨，無論面向何方眺望，“半徑”都似乎相等，仿佛在這“天”底的中心——“游手好閑”…遂想起:“坐井觀天”。“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中，畫家維米爾問小女仆:“云是什么顏色？”小女仆脫口而出:“當然是白色的。”維米爾推開窗讓她再看看。小女仆就神情專注的仰望天空，緩緩地說:“云啊，是黃色的，是灰色的，是粉色的，還有藍色的…”我就想，設若維米爾突然問我，我該怎樣回答呢？說實話，我寫天氣晴朗——便是藍天白云；我寫急風驟雨——便是黑云壓城；我寫“彩云歸”——腦袋里就沒有彩云的意像；我寫“紫氣東來”——也沒留心過紫氣是啥“氣象”。我從未存心在意過晴好的天空，有七彩的云，我自問何時癡癡的、久久的凝望云天，細細的辯別云的色彩呢？?這一次在西田，我這個悠閑的外公，做了回“大小人”，與“小大人”的外孫女“相依為命”，走在草地小道上，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看天，看云…竟然如那位小女仆一樣，看到藍天不僅僅有白云，真的有七彩的云，還有鑲了金邊、銀邊的云…?有多少美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有傾心在意的端詳、息心安然的品味啊！? 我開始癡迷西田的云，亦是偶然，這里遠離市區，商業網點也沒有，無熱鬧可赴，每天面對不動的房舍，萋萋一色的大草地，就唯有千變萬化的云了，或者說是為了逗小奕可玩兒，喜歡上看云了… 奕可的爸爸媽媽借了很多聲畫一體的“小人書”，《動物世界》，《人體名稱》《小雞球球的一天》…毛毛蟲，老虎、大象、雄鷹…天上人間，五花八門，堆成小山似的。晚上陪伴看書講故事。大部分都是英文版，我們就只能大差不差的“看圖說話”了。天長日久，潛移默化，小奕可竟然記住了不少，還會模仿一些動物的叫聲、姿態，讓人看了笑得東倒西歪、合不攏嘴。 人說地上有什么，天上就有什么，那是神話。西田的云，有時就“創造”這種神話，藍藍的天幕上，游閑著淡淡的云彩，奕可看過圖書上的各種動物，云天仿佛施了魔法，不時幻化出各種似象非象的“動物”來，看——大老虎，哇——大白馬，哈哈——小猴猴…這是我們這對“玩童”最開心的時光。我們模仿著它們的鳴叫聲，歡歌雀躍，跳跳蹦蹦… 有時候或早或晚，我獨自漫步在西田小道上，慢頓旋轉，舉頭仰望，尋找天空中的“巧云”，拍下照片，然后在小奕可面前“顯擺”、歡愉。一次，眼睜睜看著一團云，即將要幻化成“長頸鹿”了，翹首期盼著——等啊等，只缺一點云補到頸上就成了，真的補上了這塊云，可一眨眼“鹿腿”上的云，不知覺“溜”走別處了。哈哈哈，云本無心，奈何用心？? 西田看云，云本無心，我亦無心，不期然竟然“日久生情”，腦海中冒出許多“云”的念想來——云——自古以來，為人關注、描摹、比擬、鐘愛:《詩經·大雅》首篇《云漢》中，即有“倬彼云漢，昭回于天”的詩句了。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那是邊塞孤獨悲壯的云。張若虛的“白云一片去悠悠”，那是懷春念友的愁云。?而我在西田游觀云霓氣象，更喜歡不急不徐、空靈悠閑的云——王維一生跌宕起伏，人到暮年隱居輞川，方得“坐看云起時”。這云便是閑云。?我看到天邊一片扁若行舟的云，想起蘇東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是釋然超脫的云。我看到一片散淡悠游的云，想起張養浩歸隱田園后的一曲:“自在身，從吟醉。一片閑云無拘系，說神仙恰是真的。”這是灑脫通透的云。 “海為龍世界，云為鶴家鄉。”齊白石以這副對聯書贈毛澤東，郭沫若指為錯聯，應為“海是龍世界，天是鶴家鄉”。齊白石惴惴不安意欲收回。毛主席欣然接下，并說，云對海比天對海更好，“云”也有向上的力量。可見偉人的雅量與“云水”胸懷，也為“云”添了佳話。我看到云中的“猴”兒，想起畫“猴”的老玩童黃永玉，九十多歲，還開一輛紅色敞蓬車兜風，當面說白巖松“鳥是個好鳥，就是話多”。黃永玉真是“閑云野鶴”般的活得瀟灑自在。我看到一片青云悠然自處，想起楊絳的恬靜安然: “我不與誰爭，與誰爭也不屑”。這是一片超然物外的“云”。?“煙霞俱足，風月自賒。任山轉水轉，終能歲月無恙。”作家麥淇琳寫此言時，還風華正茂呢，就有這般無拘無系閑適的境界，真是了得。? 我在西田小河邊，席草而坐，看云、看水——“云自無心水自流”。曾記否？當年歌“云”: “云霞出海曙”，“直掛云帆濟滄海”，“晴天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云掀水怒，胸懷“青云”壯志，大丈夫當如是。 ?歲月何曾專寵于誰？既有風正一帆懸的快意，便有逆風逆水行舟的苦厄。歲月只可回眸，卻不可重來。回眸都是“人在畫中”的風景——“過五關”、“斬六將”、“走麥城”。仰天一笑，一片浮云。 西田西，夕陽就像一面銅盤，放著淡淡的光。遂想起:“最是人間留不住，紅顏辭鏡花辭樹。”抬眼望:“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人何以閑？我問“閑云”，“閑云”告訴我—— “閑”在無心，不攀不比，不爭不嗔，淡泊無求，隨遇而安。落花飛絮，遠水輕煙。“野渡無人舟自橫。”悠然，悠悠然…“閑”在高遠，遠離紅塵阡陌，便身輕如鴻，翩然自如。“清風相引去更遠，皎潔孤高奈爾何？”雞毛遍布大地，梵音只在九天。“閑”在清逸，清逸是從容，是無為，是放下。放下，便“物來順應，當時不雜，未來不迎，既過不戀”。放下，便擺脫名韁利鎖，不再為煩惱羈絆。放下，倚杖出柴門，臨風聽寒蟬。有田種田，無田釣雨耕煙。“一棹輕舟開岸，弄灘幾聲風雨。”人閑，是一朵野花，自芳自賞。人閑，是一片浮云，自去自來… 晚霞滿天，自當歸去。不幾日，我們這朵“閑云”，就要“飄”回上海了。這會兒得趕緊和外孫女奕可——“砌屋屋”、“過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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