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你去問楓橋人:這條路通往何方,或者誰誰家住哪個村等等,他往往不會給一個確切的答復。按說,這時需要的是地名之指向性,越少、越小就越精準,楓橋人卻喜歡把幾個地名連在一起說。不是說其他地方沒有這種現象,譬如店口人常常把湖西、祝家塢合著說,但肯定沒有楓橋這邊來得普遍,什么陳樓家、遮山(與)下匯地、全堂毛家、上張下張、大小奕村、上宣馬塘、大園(與)柵里塢、陽春石砩,不一而足。不僅說楓橋鎮的地名如此,對周邊地方也如此,如趙家鎮的西黃兩坑(即西坑黃坑)、里外宣、丁張家塢、絳霞(與)石頭坑,東和鄉的里外婁溝、大林(與)八字橋,山下湖鎮的大宣下宣、祥頭(與)石家弄等等。至于說何趙泉畈,則是把何姓、趙姓聚居地花明泉、趙家與泉畈三個地方牽扯在一塊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似乎,楓橋鎮上的人,覺得自己住的才是大地方,這多少有點像上海人,看別的地方都是鄉下,看別的人都是鄉下人。在楓橋鎮上打探地名,決不拖泥帶水、棍打一大片,楓橋頭、崔家臺門、賢三房、廟后弄、會慶道地、百丈弄、廿板橋頭等等,一指一個準。林竹坊、溪園弄,這樣的地名,乍一看,就有一種人世滄桑的味道。楓橋剛有電影院那會兒,問電影院不一定轉得過彎來,說大房祠堂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現在的地名之所以遭人詬病,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將那里的人與之切割了關聯。大房祠堂之成為電影院,何止是駱氏大房子孫的榮耀,也是整個駱氏的甚或與駱氏略有淵源者的光彩。我有話說,成了這種自豪感的切入口。都說地名是歷史信息的載體,而一組有質感、有溫度的地名,就構成了文化版圖,或者說梁鴻所謂的“文化故鄉”。一旦當地名不再像一位仁慈的長者撫愛著棲息于此的人,它們就成了路人甲、路人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當然,族群的湮沒,現代社區的搭建,讓傳統的命名方式顯得有心無力。高樓的崛起,隱私泄露帶來的種種麻煩,讓人都不知道如何定義住在隔壁的人。很多年前,臺灣作家蕭麗紅在其《千江有水千江月》里說:“鄰居本在六親之外,然而前輩、先人,他們世居街巷,對閭里中人,自有另一種親情……”這已如泡影消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楓橋人的“大地方”意識,不僅體現在對鎮上小地名的沾沾自喜,還習慣稱趙家、全堂等以里的地方為“里山”(字面意思雖與“山里”無異,但多少帶有點俯視感。后來我在陳橋驛《八十逆旅》中讀到,紹興也有如此說法,稍為釋然),稱那里的人為“里山人(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明白了阿Q緣何喜歡說“我們先前——比你闊多了”。撇開他的不識時務、死要面子,這里面有一種來自歷史記載的滿足感。雖說富不過三代,但一代富,數代“福”。這個福倒不是盡享榮華富貴,而是有了吹牛的資本。何況,楓橋人倚仗的是整個楓橋的水陸交通便捷、南北貨物輻輳。看看明代楓橋人駱問禮為同里陳老蓮祖父性學公赴廣東任送行的詩,就足可感知:“車馬填衢江滿帆,旌旗動處酒俱酣。”陳炳榮《楓橋賦》說到楓橋的繁盛,更是不吝筆墨:“大觀(宋徽宗年號)建鎮,市分東西。長街三里,邸店櫛比。明清以還,街市沿溪。千條扁擔,來自會稽。日到中天,接踵摩肩。米在南市,柴市在西……”“橋上多客棧,橋下多飯店。山民賣買歸,酒樓腹加餐。三十年代時,鐵路通尚山(在今山下湖鎮)。水運聯蕭紹,交通稱方便。昔年楓橋鎮,繁華勝城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這里還有文人的自矜與窮酸,那么,民謠的傳誦則是大眾的狂歡了。有道是:“楓橋人的旗桿,遮山人的撐桿。旗桿、撐桿,不及街里店倌。”此之謂“楓橋人”,顯然是指鎮區以外的人,周邊陳、駱等大族書香繼世,舉人、進士迭出,中舉后立起的旗桿,是張揚于鬧市的酒旗不可同日而語的。遮山在楓橋江下游,江面漸寬,適宜船運,撐桿成了他們的農具,即便捕捕小魚小蝦,也足可滋補生活。然而,這些都不比在鎮上開個小店,省事、實惠、來錢快、不累人。“街里”是楓橋由來已久的說法,我們小時候逛至鎮上,就稱“到街里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聽同山人也有類似的話,且說得更直白:“邊村千擔萬擔(謂產石灰),不如唐仁一爿后山(謂種果樹);唐仁一爿后山,不如高城頭笸蘿攤(高城頭是集市所在地,笸籮是較淺的籃,笸籮攤實為小地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行文至此,有朋友來聊,其間說了句“鋤頭錢,萬萬年”,取其安于度日、不思進取之意。其實,在鄉土社會,它的本意是清醒與堅定,與之相比對的是“衙門錢,一篷煙;生意錢,眼面前”,當官、做生意都是一陣子的事,哪有種田吃飯來得可靠?可店倌無須日曬雨淋,不怕三災八難,來的都是現錢,終究還是受人艷羨的。市儈氣,是依托于“市”的社會情狀,不全是小市民的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還記得“一楓橋,二牌頭”之說嗎?當然牌頭人不服氣,會倒過來說。一開始,我是抱著懷疑的態度看的,一九九二年前的楓橋區、牌頭區,他們的“塊頭”比其他區大多了。后來才慢慢明白了,前人這是透過歷史的審視和總結。楓橋以十字街口為核心,伸展出去的四條街就是四個市,其中東市的十字街口至楓橋頭段又曰中市,各有各的商業布局:東市通寧紹,以餐飲、旅店為主;南市以會稽山區為腹地,多山貨行、木柴行;西市通邑城,以鐵鋪、糖坊,多為義烏人經營;北市以經營小百貨、各類雜貨為主;而中市是真正的鬧市,想必唯有具備實力的店家才能躋身其間。這還不包括石灰市、竹木市、豬市等“專業市場”呢。很多人不解,香榧并非產自狹義的楓橋,為何以“楓橋香榧”揚名?原來它是位于中市的北春陽、駱恒興(這兩家以制作銷售糖果糕點為主)、致和碗店用白炭烘焙出來的,遠銷京津滬杭等大城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生亦晚。所有這些,都是根據陳炳榮《楓橋史志》里的記載“還原”的。我們小時候,看到的都是“國營”“縣供銷社”開頭的招牌,唯“楓橋”二字才表明這是在此處的產銷機構,且都集聚在十字街口附近,中市出楓橋大廟就冷冷清清了,更不要說東市了;北市稍好些,西市出五顯橋就是村子了;南市是因為有食品廠在,才偶爾站在大門外張頭張腦。以至于有段時間,對個體經營的店家物品很是不信,好在很快就發現,“國營”之類的標榜已經不具備為自家產品質量背書的能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時的“店倌”,已被人戲稱為“柜臺猢猻”,可鐘表修理店一位白白凈凈的店員不堪忍受如此奚落,反唇相譏道“爬來烏龜”。到新華書店買書,口袋里錢不多,自然想挑一挑,可不敢多挑,店員的臉色不好看。沒有人敢以“顧客”自居,更多的是以為自己有求于人,店員才是“上帝”般的存在。張檸在《土地的黃昏》里說:“農民的嗓門大,是長期的田野生活養成的習慣。他們為了傳遞信息,經常放聲大叫。”可這一招,到了鎮上的店里就不敢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來,楓橋大廟斜對面、徐家弄口開了一家書攤,不賣書,而是一分錢看一本連環畫,那位肢障的“老板”不管你怎么挑,從來不會厭煩,即便你是小孩。在閱讀物極度匱乏的年代,這里是多少農村孩子拾起閱讀興趣的起點。我更想說的是,這還是我能感受到市場經濟好處的起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城市也好,集鎮也好,它們感知或者把握市場經濟帶來機遇的方式就是“造街”,諸暨城里以“香港街”帶動(浦陽)江東開發,楓橋則是以“天竺路”打通了紹(興)大(唐)公路與和平路(也即上謂之中市);后來又拆出這個接口到小溪埠頭農貿市場的一條街;占據楓橋頭(這才是隋朝楊素建橋的位置,因跨楓溪而得名,現在那座氣勢恢宏的“楓橋”,其址是原彩仙橋騰挪出來的)的模具廠、派出所紛紛搬遷,東出楓橋大廟就冷落的頹勢一掃而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現在想來,某些物資的短缺,跟市鎮的“級差”有關,鄉鎮的市集買不到,縣城、省城或許可以買到的。反之,當短缺不再,那些大山里的市集,照樣也是貨物琳瑯滿目。作為“城之尾,鄉之首”的楓橋,已不具備獨特的優勢,也就是說,楓橋并沒有因為鎮子規模擴大而再次坐享其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唯有觀念領先是一下子改變不了的。一批先行一步的楓橋人,托起了“楓橋襯衫”這塊牌子。傳統的貨物貿易,更多依賴進貨渠道(門路)。雖謂羊毛出在羊身上,羊若有了經驗,也就不會任你薅。我不多薅你羊毛,出路就在把生產環節掌握在自己手上。過去有些企業,名稱前標著“工貿聯營”四個字,何嘗不是思想解放的結果?而星羅棋布的襯衫生產廠家,吸納了大量員工,或者說“新楓橋人”,并成為楓橋“街里”的消費生力軍。一個地方要立起來,需要四梁八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段時間,我們特別喜歡講“點子”這個詞。但即便是金點子,也不足以管用一輩子。“楓橋襯衫”的先天不足是技術含量不高,而培育品牌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義烏市場里的經銷商直接建生產線,或者找人合作,都可以干趴楓橋。這是楓橋襯衫全盛時期一位鎮里的領導跟我說的。事實上,楓橋襯衫的好景并不算太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感興趣的,不在于是不是義烏人干的,而是被街里人俯視的山里人——東三一帶的汽配五金,比襯衫業走得更快、更遠。推進農業產業化那陣子,總有人愛說“市場需要什么,我就生產什么”,這是萬金油,指導具體的產業培育,光有這一句是不夠的,更無法應對瞬息萬變的市場形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東三的產業并非橫空出世,幾乎跟店口同步起家。可惜,至今未見系統的梳理。但有一點可以證明,他們并不因地處山坳,就認了“鋤頭錢,萬萬年”的命。民國初年,原東三鄉所在地屠家塢村,三百戶人家一年能產三千擔鹿鳴紙,價值二萬多銀元。鹿鳴紙這個名稱是有不同說法的,陳炳榮先生注為“六明紙”;還有一種說法是“六名紙”,意為生產過程需有六名紙匠把控。我倒是傾向于源自科舉,新科舉人不是要參加與考官、州縣學官聚飲的鹿鳴宴嗎?鹿鳴紙,討個彩頭而已。無論哪種說法,紙就是那個竹纖維紙。四周山上有的是竹,就看有沒有人去轉換這種資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說到山區資源的轉換,我想,王陽明先生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也會瞠目,當年一句“山中莫道無供給,明月清風不用錢”的調侃話,現如今得改改了,明月清風也要錢——它已在鄉村旅游、民宿經濟的系統中得以轉換。這顯然要比大量出讓楓橋鎮周圍的土地劃算多了。而香榧之類的山區特產,也在這個系統里實現直銷,更遑論網購無須楓橋這個節點。據說,那些千百年的古樹香榧,被當作了唐宋元明清的饋贈。“楓橋香榧”這個名稱雖在,其實已經被扒空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鹿鳴紙、古樹香榧,那都是古色古香,是傳統文化。過去我們稱出讓土地是吃子孫飯,那么,“賣文化”呢?而恰恰是在這一點上,楓橋的祖宗授之確謂良多。今天的楓橋人,也真想做這篇文章,只是有點急,譬如將無法恢復的“楓橋”移到了他處;在宋塔旁邊新建一塔;而修舊如舊之后的老街沒了住戶。當然,這是見仁見智的事,我只想說,這不是個一蹴而就、一勞永逸的過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興之所至,天馬行空。正當不知如何收尾時 ,翻到一張報紙,載有程羽黑的一段話:“文學到最后,比的不是區區文字,而是境界和格局……”一個地方的發展,亦當作如是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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