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引歸》七十五章“民之饑”題解

靈水識譚

七十五章【題解】 本章以民之“輕死”與君之“貴生”相對而論，先闡明人民之所以輕死的原因，進而明確什么才是真正的貴生。這樣的敘述方式，正如王弼注所說的“言民之所以僻，治之所以亂，皆由上不由其下也，民從上也”，不僅對社會矛盾的根源作了深度發掘，同時還從有利于君王治國理政的立場出發，提出了明確的修身策略。 老子在本章首提“貴生”這一概念，而且將其置于一個貌似貶義的語境，從而引發了后世注家對老子本章文意的誤解。其實，“貴生”本是道家無為思想整個邏輯進程中自然會推演出的一個命題，老子在第十三章言“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如何萬乘之主，以身輕天下”，在四十四章言“名與身熟親？身與貨熟多”，其實都直接或間接地體現了老子所本的“貴身”或“貴生”思想。老子的這一思想，在其他道家著作中得到了更為淋漓盡致的體現，甚至后來以道家學說為其門面的道教和方術，都在演繹老子的“貴生”思想。比如，莊子在《養生主》篇就直言“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在《人間世》篇中則言“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等等，不一而足，講的多是“存身之道”（《繕性》）。所以，將《老子》本章所提出的“貴生”概念直接作為貶義詞，肯定是不對的。老子在此的主意，其實是批評國君不當的“貴生”觀，即“生生之厚”【《引歸》注“生生之厚”：過度地以生為生，指君王為得長生久視之壽而刻意求生】的貴生觀，這是一種“有為”或刻意施為的貴生觀，與道家“無為”或因順自然、安時處順的貴生觀正相背離。 在《列子·楊朱》篇中，道家的另一位大師級人物列子借助于楊朱與孟孫陽之間的一番對話，闡明了道家“貴生”思想的特色所在，頗值得玩味。“孟孫陽問楊朱曰：‘有人于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于其間乎？’” 顯然，道家的“貴生”思想并沒有給茍且求生留下余地。莊子的“真人”序列中有“至人無己”一等，就是指那些行于不得已之地而能赴湯蹈火之士，這樣的人，也同樣是深諳道家“貴生”真諦的人。在《淮南子·道應訓》有一段文字，正是這個觀點的恰當注腳：“昔孫叔敖三得令尹，無喜志；三去令尹，無憂色。延陵季子，吳人愿一以為王而不肯。許由讓天下而弗受。晏子與崔杼盟，臨死地不變其儀。此皆有所遠通也。精神通于死生，則物孰能惑之！荊有佽非，得寶劍于干隊，還反度江，至于中流，陽侯之波，兩蛟挾繞其船。佽非謂枻船者曰：‘嘗有如此而活者乎？’對曰：‘未嘗見也。’于是佽非瞑目，勃然攘臂拔劍曰：‘武士可以仁義之禮說也，不可劫而奪也。此江中之腐肉朽骨，棄劍而已，余有奚愛焉？’赴江刺蛟，遂斷其頭。船中人盡活，風波畢除，荊爵為執圭。孔子聞之曰：‘夫善載！腐肉朽骨棄劍者，佽非之謂乎？’故老子曰：‘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焉。’” 本章主題與七十二章主題有緊密的承接關系，譬如，“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便是本章“生生之厚”“以生為”的具體舉例，它們無疑是在“貴生”這一問題上走錯了方向，乃屬“以其生生之厚”而“動之死地”（五十章）者。由此可見，理解老子在本章所要傳達的準確意涵，必須以貫通《老子》全書整體思想為前提，同時又要正確訓解本章的每一個關鍵字，尤其要明了它們在特殊語境中的真實含義，否則必出紕繆。 本章文意本不難理解，所以，后面所附的三則當代注家的白話文翻譯，除了個別用詞經不起推敲之外（老子用詞十分嚴謹，輕率換用貌似近義而實則隨語境變更詞義的字，都會使老子本意喪失），基本都大體可通。但這些譯文的最后一句話都不合適，有的甚至直接背離了道家一貫堅持的“貴生”（“貴身”）思想。要知道，道家思想體系中，如果離開了“貴生”思想，很多理論命題甚至其理論體系都將崩塌，也不可能孽生出后來道教的養生術。所以，本章老子說的“是賢于貴生”，其意不是“勝于貴生”，而是“真正懂得‘貴生‘真諦”，即“在貴生方面有賢能、成賢名”。也就是說，注家將“賢”訓為“勝”是錯的，是枉顧道家思想之一貫性的誤訓、誤解。這一誤解，也源于對“生生之厚”四字的誤解。《老子》一書之難讀和易被誤讀，常常出現在這種需要貫通理解的地方。此處僅為其中一例。欲知詳情，非讀《老子引歸》原著不可。【原文】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引歸》注：輕死：不看重死，即“不畏死”】，以其上生生之厚，是以輕死。 夫唯無以生為【《引歸》注：無以生為：不以生為生，意即不為了求得長壽而刻意謀求養生】者，是賢于【《引歸》注：賢于：在...方面有賢能】貴生【《引歸》注：貴生：珍惜生命】。 【譯文】 人民之所以饑餓，是因為統治者課稅太多，所以才饑餓。人民之所以難治，是因為統治者過度施為，所以才難治。人民之所以輕死，是因為統治者過分貴生，所以才輕死。 所以，只有那種不為生而生的人，才是懂得“貴生”真諦的人。★★★ 附1：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出版陳劍所著《老子譯注》本章譯文，供參考。【譯文】 民眾之所以饑饉，是因為統治者稅收太重，因此陷于饑饉。民眾難于治理，是因為統治者的有為，所以才難治。民眾不看重死亡，是因為統治者追求奢侈的生活，所以不看重死亡。不在生活上有過分的追求，要勝過奢侈的生活。★★★ 附2：天地出版社2024年9月出版的張遠山所著《老子奧義》。該作者自稱創立新莊學、新老學、伏羲學，解密伏羲太極圖。出版相關著作多種。【譯文】 民眾之所以饑餓，是因為居于上位的侯王征稅太多，所以才會饑餓。 民眾之所以不治，是因為居于上位的侯王有為妄作，所以才會不治。 民眾之所以輕死反叛，是因為求生的欲望深厚，所以才會輕死反叛。 民眾唯因生不如死，才會認為輕死反叛勝于怕死忍受。★★★ 附3：中華書局2020年出版當代注解老莊名家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之譯文（其譯文對當代注家影響巨大，紛紛效仿），供參考。【譯文】 人民所以饑餓，就是由于統治者吞吃稅賦太多，因此陷于饑餓。 人民所以難治，就是由于統治者強作妄為，因此難以管治。 人民所以輕死，就是由于統治者奉養奢，因此輕于犯死。 只有清靜恬淡的人，才勝于奉養奢厚的人。 《老子引歸》（商務印書館，2024年9月出版） 《莊子內篇引歸》（商務印書館，2023年1月出版） 《名家四子引歸》（商務印書館，2024年1月出版） 先秦諸子引歸之《老子引歸》《莊子內篇引歸》《名家四子引歸》合集（京東、當當網等平臺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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