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廳的地毯上,透過陽臺寬大的玻璃窗眺望遠方,目光掠過樓下大片的柑橘園,落在遠處一片片林立的高樓上,那是這座城市的邊緣。如果目光可以穿越那片黛色的森林公園,便能看到交叉盤錯的立交橋和川流不息的如梭車流。那里,便是城區。而正在此修養的自己,在這遠離鬧市的一隅,身邊沒有朋友,沒有熟人,沒有交際,沒有應酬,只有音樂、書本、電視、電腦、還有案頭的鮮花和窗外的薄霧,以及每日家人朋友打來電話的殷殷問候。雖感寂寞疏離,卻也自在安閑,歲月靜好。其實,疏離的日月又何止當下,似乎自己的大半生都疏離在人群之外,寂寂無聲。 童年住在一個只有我們一家漢族的城市郊區,雖然和周圍維吾爾族小伙伴們一起玩耍時都說和他們一樣的語言,但幼小的心里會隱隱感覺到自己的被孤立和疏遠。每每和小伙伴一起淘氣做了錯事被大人追究時,無論是誰做的,最后所有的孩子都只會指著我一口咬定:是她!——我總是那個被孤立和被委屈的孩子。有一次幾個小孩偷了人家的棗子,被追,躲進一戶維吾爾族人家,我跑得快,先跑進去藏在里屋門后。結果,等棗樹主人追到這家時,其他孩子都毫不猶豫地出賣了我的藏身之處,并異口同聲地指認了我:是她!其時尚不到讀書年齡的我連樹都不會爬,是一群孩子里年齡最小的那個,怎么可能是偷棗的“主犯”?然而,作為其中唯一的漢族小孩我自然是那個最容易被排擠、和被欺負和被冤枉的孩子,即便那些大人明知不是我,卻也不會同情我,因為我和他們的孩子終究是不一樣。于是,我漸漸喜歡一個人的獨處,去玩一個人的游戲:一個人掏土牛,一個人逗螞蟻,一個人跳皮筋,一個人抓石子,一個人捉蝴蝶,一個人看飛鳥……在那個陌生世界的角落里寂寞地獨自長大。 也因此,六歲那年父母便決定提前送我去讀書。我家附近沒有漢語學校,只有到離家六七里路的城里去讀書。上學的路上中途要經過一所維吾爾族小學,每每經過,總有些壞小孩看到我獨自一個人就會追打我,向我投擲石塊。我只好每天早一點出門,下午放學晚一點回家,以便錯過他們上下學的高峰。即便如此,每次經過時我都先要站在學校斜對面的一段城墻殘垣下遠遠地觀察一番,感覺沒有危險的時候才會卯足勁地沿著城墻根一溜小跑沖過這段讓我萬分恐懼的路。這讓我每天都視上學為畏途,天天都要擔驚受怕。后來父母就讓二姐負責每天護送我經過那座學校,一直送到西河壩的木橋上。過了橋就是城郊鄉,那里不會再有維族小孩。到了下午放學的時候二姐也會在橋上等我。過了木橋后,剩下的路就由我獨自一人走到學校去。路上沒有同學,也沒有伙伴,只有自己一個小小的孤單身影,斜挎著一個與個頭不相符的黃書包,孑孓獨行在通往學校的那段長長的陡坡上,顯得十分渺小、羸弱和無助,如同一只離群的乳燕。 中午休息期間,城里的同學都回家吃午飯了,只有我家遠回不去,就一個人打發漫長的午后時光。有時在校園里漫無目的的閑逛,或趴在窗臺上透過玻璃窗偷窺別人的教室,或在乒乓球臺上跳上跳下,或在兩棵小樹間拴上皮筋一個人玩跳皮筋,或拿一根樹枝畫幾條線自己玩跳房子。玩膩了就去附近一家醫院,沿著門診樓的樓梯不斷地爬上去再騎著扶手滑下來,一如現在的孩子們玩滑滑梯。如果兜里能有一角兩角錢的時候,就去城中心大十字那家有名的副食品店,趴在柜臺上隔著玻璃一樣樣仔細揣摩那些誘人的糖果點心,心里盤算著攥在手心里的這些錢能買些什么?或買什么最合算?大多情況下會用一角錢買六個高粱飴或八個水果糖,再花五分錢買一根老冰棍。一般不會去買牛奶糖或牛奶冰棍,因為那個貴。偶爾中午也會跟隨同學去人家里玩,不過,在同學全家吃午飯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坐在遠遠的地方等著,等同學吃完了飯再過來同我玩。——在整個童年時代,更多的時候我都是在孤獨地同自己對話。世界對我來說,有點陌生,也有點疏離。 隨著父母的不斷搬家——他們好像總是在搬家——我后來離開了城里的學校,在幾年間又分別在另外一所農場學校和兩所鄉村學校之間來回輾轉了四次進校和離校。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我都要面對陌生的環境、陌生的面孔和陌生的一切,敏感又靦腆的自己總是無法迅速融入其中。即便是和其他同學在一起時,心里依舊找不到歸屬感,覺得自己并不屬于他們中的一員,心緒始終游離在群體之外而無法融入,也難得認同。因為知道,這些地方只不過是自己人生的一個臨時驛站,自己只是一個過客,隨時都會拔營起寨,奔走去他鄉,轉身成陌路。于是,年少的自己依然習慣獨自一人做自己喜歡的事,一個人走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坐在教室后排看調皮的男生淘氣,聽八卦的女生竊竊私語。一個人在無數個清晨或黃昏,看春天的新葉萌芽,看夏日的浮云移動,看秋天的樹葉變黃,看冬季的雪花飄落。目光越過樹梢,追隨落葉,遙望浮云,思緒游離在無邊想象的未知世界,悲喜自度。 工作后,父母回了內地老家,哥哥姐姐們都成家立業,各有日月,無暇顧我,我只能在這座城市里獨自面對一切——工作、生活、戀愛、婚姻、家庭及所有發生在身邊的一切,或簡單或復雜,或順遂或曲折,或熟悉或陌生,或幸福或煩惱,或……概由自己獨自面對——沒人告訴我這個世界有多復雜,也沒人教我如何去面對。而生性敏感要強又隨性散漫的性格,又讓素來不善于周旋復雜人際關系的自己很難融入周圍環境。每到一個新的地方,新的學校、村莊、農場或城市,當地人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社交圈,處在這些圈子里的人們,彼此之間存在著他們所熟悉的環境、熟悉的過往、熟悉的人事、熟悉的社會。當他們在一起熱切交流、探討、分享,甚至八卦他們所熟悉的一切時,我卻全然陌生,無法共享,沒有可以互換的信息,沒有可以傾訴的秘密,甚或沒有想要了解融入的欲望,如同兩個全然陌生的世界,彼此之間存在一堵看不見的墻,隔斷了彼此的溝通。每每這種時刻,我就在遠遠的地方默默傾聽,可聽著那一個個陌生的地名、陌生的人名,以及從未聽聞的陌生事物,內心便會漸漸生出一道深深的疏離,疏離自己與眼前的陌生。幾十年的職業生涯雖然同在一座醫院,卻換了多個崗位。每到一個地方,也總是徘徊疏離于各種不同圈子之外,若即若離,或索性置身度外。即使和很多人同桌共飲,推杯換盞,可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里依然會有一絲揮之不去的寂寞與疏離,且愈是熱鬧,則愈加寂寞。因此,常常會在有意無意中拒絕喧囂和熱鬧,與其在群體的熱烈喧鬧中去體會寂寞,毋寧約三兩知己在一杯清茶中閑閑小坐,亦或獨尋一個安靜的所在讓自己平靜放松。 退休后,過去的同事、同學、朋友,有人繼續工作,有人弄孫含飴,有人唱歌跳舞,有人游山玩水,有人走秀打牌搓麻將……而我,依然不喜人多熱鬧,不喜與陌生人相處,不喜任何圈子里的人際經營。依然習慣同自己對話,與世界疏離。亦或是,自己早已習慣了這個世界對自己的疏離。<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 data-filtered="filtered"></div><br data-filtered="filtered"><div style="text-align: right;">2024年11月15日星期五</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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