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溝泉

雪里松

在我老家莊子后山腳有一處自然泉眼，水量不是很大，我爺爺經常清淘周圍泥土，直至見石，就形成了十擔水左右的小水潭（沒有自來水之前用水桶挑水，一擔就是二桶水，約100升左右），可供全莊人飲用，在泉水四周則是嬸的大娘們的小菜園。夏日里掬一捧泉水下肚，分外清冽甘甜，當時那種痛快勁兒，至今想起也讓我常常難以忘懷。我們莊子不算大，四五十戶王姓族人世居于此，村名泉溝。泉溝村名是不是因村后泉水而來？無實據可考，但有一點，同為王姓老祖一家，旁支近葉同出一脈，因之全村上下互敬互愛、十倍和諧百倍溫馨。七八十年代時候，電燈剛從外面傳來，還常常沒電，娛樂項目一點也沒有。爺爺沒有上過學，但腦筋活（老家土話:聰明的意思）加上他肯下功夫學，可以非常熟練的運用算盤計算日常收支，尚可斷字也基本識文。記不得他從哪里借到一本《增廣賢文》殘書，在我的幫助下（我已上初中）逐字逐句謄寫下來，有空就看，或因當時自己年少懵懂，總不能把爺爺的理解、囑托當回事，現在經過歲月打磨再翻爺爺的《增廣賢文》手抄本——善惡隨人作，禍福自己招。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饒人不是癡漢，癡漢不會饒人。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丈夫……字字珠璣，能蕩滌我在生活實際中遇到的迷茫和烏云。聽我爺爺講過一段家事，他父親手掌大過常人，身材魁梧，力大無窮，有一次日本人進村他牽著耕牛沒有躲脫，二個鬼子要搶牛殺了吃肉，地里刨食鬧生活的他，把牛視作全部家當: 牽著韁繩不放，鬼子就用槍托砸他牽牛韁繩的雙手，砸的血肉模糊也沒有撒手，直到八路軍從山上沖下來，鬼子才倉惶而逃。老爺爺癱坐在地上好長時間才站起來，長長的唉了一聲，牽牛回家。每每說到這件事，爺爺像是若有所思又好像意有所指: 命沒了還有啥！？我二爺（爺爺的弟弟）和同村王蘭江（解放后曾任蘭州軍區政委）1947年跟武鄉縣委書記姜一隨劉鄧大軍南下（姜一，武鄉人，解放后曾任陜西常務副省長，山西、湖北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事發突然，二爺他們開拔的倉促，等家里知道后已是天檫黑的事了（聽說當夜在離家二十里的蟠龍集合），老爺爺趕緊安排，爺爺開始東家借面西家借米的做了盡可能多的干糧，卷了全家最完好的一床被褥讓爺爺去追上去送給二爺，老爺爺送到大門口千叮嚀萬囑咐，并給爺爺點起火把，爺爺背起行李干糧消失在夜幕中。可以想見那是何等的殷殷期盼，那是多么讓人意難平的畫面定格…… ！后來二爺在安徽臨泉縣被特務殺害。再后來我問起爺爺經過: 光膽大不頂用還得心細有謀略才行，自古盡忠就不能盡孝。你可別學他的楞膽大。（據蘭江老爺爺后來給他講:當地剛剛解放，國民黨特務四處搞破壞，工作隊規定不能單人行動，二爺自持有本領，單獨出去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 小時候晚餐后總纏著爺爺倒古兒（老家土話:講故事），他腦袋里裝著無數的有趣古兒，最常講的是關老爺大意失荊州、去洪洞縣擔（棉）花的路上見聞，還有岳飛傳、楊家將等，我是百聽不厭。素材包羅萬象，啥古兒都有，普通一點的是勞動之余的交流而得純民間事，高級一點的則是戲劇劇情和無數人無數次傳閱的各種書中故事。記得有一次他講西楚霸王的事: 霸王太好面兒，失敗了就抹不開面子，自刎而死，要是他有劉邦一半臉皮厚，坐天下的就也可能是他。直到高中上歷史課，宋老師講到項羽用一句古詩闡釋他個人理解: 江東男兒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唐. 杜牧《題烏江亭》）。受環境限制爺爺的認知一定沒有杜牧和歷史學者這高度，但他也大概理解到了這一層:勝敗乃兵家常事，大事或小事，大人物或小人物，所遇所求，事不同，理相通。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面對挫折和逆境，杜牧的詩就是爺爺對我的教誨，也是引我前行的燈塔。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86年武墨鐵路穿村而過，老家莊子往下面平緩處搬遷了一部分，再后來陸陸續續就都在更平緩地方建了新房，再后來村上推到舊屋復耕為農田，為數代人遮風擋雨的老屋群已不復存在，莊溝泉也因無人維護被土石掩埋。有一次夏天我回家專門去看，山形地勢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不見莊溝泉的小水潭，在她原來位置的四周被茂盛植被覆蓋，不遠處那棵楸樹猶如一把巨傘遮天蔽日，這些情況無不在佐證和說明一個事實——莊溝泉只是換了一個形式，依然在地表下汩汩流淌。我忽然頓悟: 我要感謝生活，對我有剝奪也有饋贈。隨遇則安是爺爺的生活態度，埋在土石下的莊溝泉也更像是他人生哲學的注解，感覺與世無爭，實則在爭——用他的踏實、勤快、專注去改善生活，聽從內心的召喚，向夢想中美好努力靠近。他不諳哲學，卻在用樸實的認知去實踐著高深的哲學道理。歲月本長，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寬，而卑者自隘（《菜根譚》）。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世界，這生活就像曾經讀到過一句話那樣:我們可以去的地方很多，但可以回去的地方很少。生活不是你想過的樣子，而是你記住的樣子一樣，莊溝泉永遠在我心里流淌著，我也永遠記得她甘甜清澈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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