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舞黃昏后（外一篇）

禾苗

人舞黃昏后 每天晚飯后的散步，都要經過萬達廣場。那里照例是霓虹閃爍，照例是一群人在跳廣場舞。不用看，我就知道那群舞者中，一定有那個嬌小的身影。熟悉而又陌生。說熟悉，是因為她是我二十多年前同一單位的同事，說陌生，是因為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姓名。總有小十年了罷，那晚我閑步到滑翔地區(qū)的一個街邊公園。一群人正在一個人的指導下學舞蹈，那是吉特巴，那些年正在廣場舞中大行其道。那舞本應是歡快熱烈的，而在這群大媽們的表演中，不僅表情呆板，肢體也只是一個又一個生硬動作的機械拼湊。看著，不禁覺得好笑。正欲轉身走開，“領導，遛達呢？”舞者中一個嬌小的身影來到我面前，低聲打著招呼，聲音有幾分忐忑。借著昏暗的燈光，我仔細打量，憶起，她應該是我曾經單位的同事——她一定是發(fā)現了我，并以為我認出了她和她的笨拙的舞技，故上來招呼，顯得有幾分赧顏。記憶在腦海中漸次清晰，應該是上世紀的九十年代，她是車間的清潔工。一天，她在她們車間主任的陪同下來找我，想要調動工作。看她的神情，似乎有些緊張，因而語言也便有些囁嚅。只是，她的調動請求，不是換一個更輕松體面的工作，而是要求去平料。那可是全廠最累的工序，純體力活兒！操作者須一手持八九磅的大錘，一手拿著蠟燭般粗細一米多長的軸料，在平臺上不停轉動，敲打校直，行話叫做“平料”。大男人都不愿干的活計，一個弱小的女子，卻怎地主動要求去干？她說，她需要這份工作，可以多掙幾個，又有保健。有點兒不好意思，卻很堅決。從此，平料臺前，便多了一個嬌小的身軀。若干年后，已經告老還家的我，偶因小恙，去附近的醫(yī)院，卻又見到了她。她穿了件醫(yī)院里特有的那種紫色無領的大棉袍，那袍子穿在她身上，下擺幾乎拖地。正詫異間，她手中的拖把告訴我，她在這里做保潔。那幾年企業(yè)紛紛倒閉，大量職工下崗。只能流入社會，自找飯轍。不知她看沒看見我。我則迅疾地將目光轉向別處，裝作若無其事。如今，在夜晚的萬達廣場上，霓虹照例閃爍，一群人照例在翩翩起舞，其中也照例有那個嬌小的身影。推算，她也應已是花甲之人，但由于天生的嬌小，倒看不出臃腫的老態(tài)。她們跳的，已不再是那笨拙呆板的吉特巴。有時，她們身著新疆維族長裙，隨著音箱里幽思哀婉的《蘋果香》，墊腳別步；有時，又身穿蒙古袍，伴著悠遠清澈的《天邊》，柔肩硬腕。她在她們中，儼然己是位“老手”。目睹這曼妙的舞姿，腦海中，卻難以將其與那手持鐵錘在案板上敲打，身披綿袍拖地的嬌小身影拆分得開。我目視前方，繞過她們的“道場”。前方，一排高大的垂柳，正有一彎新月高懸，透過茂密的柳枝，瀉一地美麗的斑斕。 左反“山羊” 他是我小時的鄰居，兜兜轉轉，四十年后，又成了鄰居。他姓楊，大號記不確了。因其在兄弟中行三，故人稱“三楊”。而這里的人往往將平舌的“三”發(fā)音為翹舌的“山”，因而，聽起來便成了“山羊”。至少，保留在我心中的，他的尊諱，一直是后者。他低我一年級。中學以后，便沒再見過面了。據說，初中畢業(yè)后，他沒下鄉(xiāng)，而是留城了。按照當時的政策，這些留城的，去向只有“三小一道”。“一道”自然是街道，至于“三小”，究為哪三小，好象沒人界定的很權威。總歸是指街道辦的那些小單位罷了。他被分配到一家街道辦的小廠。果然應了鄰居劉大媽那句名言，“廠小顯人材”。在那些老弱病殘的工友中，“山羊”確乎是出類拔萃的材料。他被委以負責保衛(wèi)工作的重任。但這塊只有幾十人，巴掌大的地方，所謂“保衛(wèi)”，無非就是守守大門，巡巡夜，無異于更夫。但他干得很投入，那可以說是他此生最高光的時期。直到多年以后，他們的小廠連同周圍的學校等建筑統統變成了開發(fā)商的地皮。幾十年后，我們住進了同一個小區(qū)，又成為了鄰居，再見到他時，他己變成了滿頭灰發(fā)形象邋遢的老“山羊”。偶爾走個對面，他便會滿臉堆笑地打召呼，態(tài)度幾近謙恭。關于他在企業(yè)倒閉后做何營生，我未聽人說起過。但看他常常用一根繩縛了撿來的廢紙殼，飲料瓶等在地上拖行，可以想得出曾經的不易，總歸是脫不了“艱辛”二字。“抗疫”的時候，我被困在“應封盡封”的小區(qū)里，閑得亂轉時，看見他正在制做那種在石板地上書寫用的“榜書巨筆”。只見他將一個飲料瓶從上三分之一處剪斷，再將一塊海棉一半從瓶口處穿出，一半留在半截瓶身里。穿出的部分，用剪刀修成毛筆頭狀，留在瓶身里的海綿，則起到了含水的作用，類似自來水筆的膠馕。最后將一根從廢舊折疊傘上拆下的柄桿牢牢與之綁縛，一枝筆便制成了。所有材料，都是從拉圾桶里翻騰出來的，化腐朽為神奇。他竟還是一位書法愛好者，用自制的海綿筆，在石板地上書寫。令我驚訝的是，他習的，竟然是反書法——那種“刻戳”人寫的字。我曾“觀他落筆石板上”，只見他寫反書時，毫無遲滯感，仿有成字在胸，一氣呵成。問他何能至此？他告訴我，用左手寫。似乎是說，用左手寫，大腦的思維走勢，便自然是逆向的。其中是否有科學依據，我不知道。他應該是很練了幾年了，其所下的功夫，至少不亞于我的老同學“局座”大人。看他的字，已頗有幾分隸味。尤其那橫筆，雖談不上“蠶頭燕尾”，卻也稍露波磔。寫的內容，初時，無非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之類的對子，或“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等曾流行的唱詞，無甚吸睛處。但某一晚，我散步至萬達廣場，見地上一片字，水跡未干，為反書，知是“山羊”留墨。那是四句韻文，類似僧人的偈語或俗眾的銘言。“善人教我不怨人，此是成佛大道根。從今以后天天問，你還怨人不怨人？”一下子，給了我一種開悟了的感覺。是啊，不爭，不怨，蕓蕓眾生，舍此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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