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咸歡河東西向,位居魯迅路與人民路之間,塔子橋跨河而立,把它分為東西兩面,沿河建街,一河一街正是紹興城經典的布局方式之一。據說這是一條古已有之的路,宋時這里是醬園一條街,咸歡河水來自若耶溪,水質甘洌,正合醬園取用。醬缸發酵,咸酸美味,此地的河橋路就都以咸酸命名。吾鄉乃文化之幫,講究的是一個雅字,于是咸酸慢慢也就成了現在的咸歡。</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千百年來,城頭的大王旗變了又變, 一代又一代熙來攘往地走在這條街上的男人女人們,他們有著怎樣的悲歡遭際,又懷揣著怎樣的隱秘心思,是身處亂世而夢想著做“太平犬”還是適逢盛世企盼著成為人上之人?歲月的煙塵湮沒了一切,只留下一個拖著細細的長辮出入在街邊當鋪的少年的背影。</p> <p class="ql-block"> 我也曾經是這條河邊的匆匆過客。那時文化大革命正席卷中國,我家從紀念館搬到了魯迅路靠近解放路的一幢公寓里,從家里穿過一片荒蕪的院落,就是咸歡河。春天的咸歡河,沿河埠的石級下去,石縫中有一種草,小小的圓圓的葉子,朋友告訴我這叫“冷飯頭草,可以吃的?!边€示范似的摘幾片塞嘴里,我照她的樣小心地放一片進嘴里,果然不苦,還有點甘甜。夏天的咸歡河我熟悉河底下或光滑或扎腳的石塊。秋天的咸歡河在陣陣秋雨下,河水一天天地沒過河埠的一級級石階,站在路上河水似乎觸手可及,望著漫天大雨和蕩蕩河面我也有過河伯式不辨牛馬的自大,在心里說“我見過天下最大的水!”冬天,咸歡河面結了薄薄的冰,我會模仿朋友們的樣,敲一塊冰放嘴里吃。</p> <p class="ql-block"> 上學后,學校就在新建路上,我更是每天走在西咸歡河沿的石板路上。</p><p class="ql-block"> 至今記得一天下午,全校同學搬著凳子來到禮堂。昨天也是在這里我們開了批斗大會,站臺上被人反背著手摁著頭的是全校最年輕漂亮的音樂老師,胸前的大木牌寫著地主婆李敏,名字上打了紅叉。今天一位衣著破舊梳著傳統發髻的老大娘坐在禮堂用木板搭成的主席臺上,在全校師生齊聲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毛主席萬歲”的口號聲中,老大娘結結巴巴地開始了憶苦思甜,大概由于從來沒有在這么多人的場合講過話,她講得有些斷斷續續,顛三倒四,最后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全場激昂中,我們開完會回到了教室。 </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是吃憶苦飯,每人一份。老師在一一分發,鄰座的同學告訴我飯是用面糠做的,我不知道面糠為何物,但看著周圍同學的表情知道這難吃。記得發到我手里時還是溫熱的,老師宣布開吃,教室里就只有吞咽聲了。我也學著他們大口吞咽,盡量不在嘴里停留,但幾口后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了,看看周圍同學幾乎都已經吃完,我只想趕快吞,不料一陣惡心,一下子強行咽下的東西全都涌了上來。我趕快用手捂住嘴,低下頭,本能地沖出教室,我不敢吐出來,父母還都被關在牛棚呢,人人都吃下去了,我不能吐,于是奮力地向前奔跑,到了咸歡河邊,實在憋不住,一下子吐到了河里,河水慢慢淹沒了我的嘔吐物。左右前后沒有人,繼續往家里跑?;氐郊依铮煲呀浻行┗璋担牌懦赃^飯在等我(婆婆是因為父母都被關入牛棚,而我們還年幼,實在不能沒有大人的照料,父母為我們請的一個老婆婆),婆婆面無表情地聽我講述,緩緩地說:“舊社會人也不吃糠的?!闭f完趕緊又一遍一遍地叮囑我,別把她的話告訴別人。那天我吃的是米飯,下飯的是豆芽,我對婆婆說:“如果以后我能天天有豆芽吃就太好了。”</p> <p class="ql-block"> 不久學校開始上些課了,一天午后,天色越來越陰沉,漸漸地已經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雙腳好似放在冰塊上,已經凍麻,大家不約而同地把腳用力拍打地面,換取些許熱量。好不容易等到放學,發現天上在下雪,漫天的大雪打濕了地面,西北風鉆入衣褲感覺似乎什么都沒有穿。天昏地暗中我裹緊衣服,走出教室,準備冒雪奔回家。走向校門口,望見那里有一大堆人,嘰嘰喳喳的,湊近一看,他們有的在脫鞋襪,也有的圍在一起討論。我走到班上同學旁邊,看他們一個個脫下已經張開嘴了的破舊布鞋線襪,小心放好,光腳站到地上,發出一聲痛苦的吼叫,沖進大雪中。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棉布鞋,雖不新但也不破,如果穿著回家,雪水肯定會滲透鞋底,那明天穿什么?最后牙一咬也學他們脫下鞋襪光腳沖了出去。本已凍麻的雙腳這時候有了鉆心的疼痛,跑在街上如同炮烙一般,這咸歡河沿也比往日長了不知多少倍。終于回到家,母親在,她沒有夸我,只是倒了盆熱水讓我洗腳,完后淡淡地說了聲“以后不要這樣,會感冒的?!贝┥细膳拿扌睦锒际俏?。</p> <p class="ql-block"> 后來,西咸歡河邊有了一個大食堂,供機關職員就餐,吃飯時間食堂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排隊買飯菜得有不一般的耐心,但食堂伙食不錯,有許多我從來沒有吃過的飯食,每逢吃飯時間我總有歡天喜地的感覺。有一天像往常一樣到了開飯時間,吃飯的人陸續到來擠滿了飯堂。嘈雜的人群中有的踮腳張望菜單,有的邊排隊邊清點自己的飯菜票,有的在漫無邊際地聊天。忽然前面有了騷動,一下子圍住一大圈人,隊伍瞬間亂了,人們紛紛上前打聽發生了什么。等大廳安靜下來,買好飯菜就餐時坐一桌的人還在議論著,從他們的議論中我得知,食堂的師傅在一張菜票中發現了反動標語,這在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當時確乎是驚天之事。聽著長輩們的議論,不知為什么我忽然冒出了一句“這菜票我也拿到過?!痹捳Z剛出 ,整個飯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我只感覺大人們默默望著我的詫異的眼神,我也即刻知道自己創了禍,忙低下頭吃飯,不敢看父親的臉,餐桌上也不再有議論聲。吃完飯,父親破例要我與他一起回家,他急速地在前面走,我默默地跟著,希望咸歡河沿永遠沒有盡頭。走進房間,他仔細地鎖好門,然后開始訓斥,記憶中父親從來沒有這么嚴厲地對待過我,父親說了很多話,我只記得他最后說,早先他有一個表兄,只是說了句“某某某萬歲,豆腐渣當飯”,就被抓,送到青海勞改,最后死在那里。“如果被抓到公安局,你會被皮鞭抽的!”</p><p class="ql-block"> 以后經常會聽說哪里發現了反動標語,我卻再也沒有打聽過它們究竟長什么樣。</p> <p class="ql-block"> 小學畢業后,我家搬離了魯迅路。退休后在老年大學學習鋼琴,每次都要從解放路穿過咸歡河沿到中興路。再走上這條青石板的咸歡河沿,已經快過了半個世紀,熟悉而陌生。原來咸歡河沒有我記憶中的那么寬廣,河水也沒有記憶中那么豐沛。青石板路面在歲月中更加破損,塔子橋頭又有了阿Q躺著做“我要什么就有什么,我喜歡誰就是誰”的革命夢的土谷寺,魯迅的龍師傅的長慶寺也重新燃起了幽幽的香火,燭光在微風中左右晃動。</p><p class="ql-block"> 古老的咸歡河沿空曠寂寥,<span style="font-size:20px;">“……子子孫孫永保佑,世世代代傳香火。”羅大佑的歌在心中唱起。</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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