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羊肉泡

馬超

“老板，來三碗羊肉泡！”“我不吃，減肥！”“我也不吃，不衛(wèi)生！”說要減肥的是妻子，嫌棄不衛(wèi)生的是女兒。“那就來一碗吧！”我沒有進店，在店外老槐樹旁的位子坐下。這個點，這個地，一年一度的物資交流會，陌生又熟悉。身邊這棵老槐樹，比過去又粗壯了幾輪，伸手拍拍粗糲的樹干，算是打個招呼。樹動葉擺，竟意外引來一陣風沙，再睜眼時，周圍卻變了樣。街旁的樓房變成了低矮的平房，水泥路面也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花花綠綠的世界褪化成了黑白單色。街道走過來一老一少祖孫倆人，粗布衣裳打著補丁。孫子看到了賣羊肉泡的攤位，直直地盯著，不走了。“爺，我要吃羊肉泡！”“咱不吃！”“我想吃！”天正熱！爺爺的衣服已被汗水濕透，孫子的臉也被曬得起了皮。孫子露著腳指頭的布鞋在黃土里踩起了沙塵，粗布褲管抖得像風里的麻袋！爺爺把孫子領到羊肉攤位后面，把背上印著尿素字樣的化肥袋子放下，背對著街道蹲在地上，窸窸窣窣從袋子里一點點地往外掏東西。一小袋鹽，兩塊鍋盔饃，一把新打的，綁著紅布，閃著亮光的鋤頭，一團白色的線，最后掏出了一個小布袋。撐開小布袋，從里面又掏出來一個紙煙盒般大的，布滿銹斑的百雀羚盒子。打開盒子，盒子底上有一些硬幣，上面覆蓋著幾張糧票。 孫子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下鼻涕，又抹了一下眼淚。爺爺開始把盒子里的錢一個個撿出來，捏在手心里，起身到鍋臺前，伸手逐個平排在鍋臺上。 “一碗羊肉泡！”老攤主過來，手一抹一揚，案后大洋鐵盒子發(fā)出一陣叮咚的聲音。爺爺把盒子合起來，塞進化肥袋子，又撿起地上掏出來的東西往袋子里裝。 孫子接住老攤主遞過來的羊肉泡，站在桌邊，大口吃了起來。 爺爺蹲在孫子身邊，靠著老槐樹，拿起裝剩的鍋盔饃啃起來。那饃被太陽曬得干硬無比，啃一下，沒啃開，再用力，啃開一小塊。爺爺腮幫子來回地鼓動著，上下牙床不停地咀嚼，像個臥在地上反芻的老牛。地上一群螞蟻，忙碌地搬運著濺落的零星饃渣。 爺爺想下咽，可太干，他不得不把頭努力地向前向上伸，把脖子拉長，慢慢地把食物擠壓進胃里。他的姿勢很不好看，唯一的亮點是下巴上那縷銀白色的胡須靈動地上下飛舞。 “給爺喝口湯！” 孫子停下來，把碗遞過去。爺爺喝了一口，在嘴里咕咚了好幾下，才仰起頭，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滾了三滾，才恢復了平靜。孫子又開始埋頭吃了起來。很快，碗就見底了。爺爺也啃完了兩個鍋盔饃，喝了兩口湯。孫子伸出舌頭，一圈圈地舔碗，放下碗，又一圈圈地舔著嘴唇。爺爺扶著老槐站起來，背起化肥袋子，牽起孫子的手走進街道，沒入了長長的人流。“您的羊肉泡！”我一驚，抬起頭來，年輕的攤主紅光滿面，笑咧了嘴。“瘸腿老攤主呢？”“您問的是我爺吧？早就走了，我爸都退休了！”我掏出手機掃桌上的二維碼，店里傳出叮咚的提示音。羊肉片、粉絲、木耳、餅和羊肉湯燴在一起，漂著蔥花，冒著熱氣。是老做法，還是記憶里的味道！“噎死我了！”女兒拿瓶可樂，忽地過來坐下，說完又仰頭灌起了可樂。抬手遞給我一個包裝盒。我打開盒子，絲絲拉拉地伸展開包裝紙，露出了只咬了兩口的漢堡。“給你吃吧！”我嘴里發(fā)酸，沒有吭聲，把碗往桌邊挪了挪。我舀起一勺湯，夾了一塊肉放進去，手一抖，肉湯灑向槐樹根，湯汁滲入槐樹龜裂的皮，肉片滾落進了黃土，一群螞蟻拖拽著鉆入地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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