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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紅了

<p class="ql-block">  喜歡看柿子,紅紅彤彤,簡直就是雕塑在枝頭的陽光;也喜歡吃柿子,軟軟融融,就像凝結成半流體的陽光。</p> <p class="ql-block">  里田灣村的形狀像個盆子,經常盛著滿滿當當的陽光。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里田灣村的柿樹特別多,山坡、地頭、路邊隨處可見。</p> <p class="ql-block">  里田灣在山上,只有一條古老的石徑可以到達。石級迂折向上,陽光和風逐漸提純,清新如洗。走這樣的路,慢慢地一級一級向上,腳步也是古老的。顯然,這已跟不上時代節奏,于是,村莊里的人們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最后留下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守著老屋,種菜養牛。</p> <p class="ql-block">  拐進山嘴,看見村莊了。人走了,似乎把一些云也帶走了,天空顯得更藍更空曠。四面青山合圍,形成一個近乎封閉的山坳,陽光積聚,沉淀出燦爛的金色。幾排黑瓦石墻的老房子,默坐在西邊的山腳下,仿佛幾方古老的紙鎮,壓在時代的角落,留住村莊的冊頁。中間低凹處原是成片的稻田,因無人耕種而有些蕪雜,使村莊的秋色萎縮了幾分。只有那些柿樹,反而更加張揚了,一棵棵全掛滿了紅彤彤的果子。每一棵樹都把葉子脫得精光,只剩滿樹豐滿盈潤的柿果,點亮的紅燈籠似的,與陽光相互映照,簡直有些輝煌。</p> <p class="ql-block">  柿子彤紅、圓融,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古典美,我們小時候叫“紅朱柿”,多好的名字。有些地方喜歡在屋里屋外種兩棵柿子樹,寄意“事事如意”,我想這不僅因為“柿”“事”諧音,還可能因為滿樹的紅柿子看起來有著吉祥喜慶的意境。齊白石的畫里,柿子常常登大雅之堂,畫上幾個大柿子,旁邊一只玉如意,顯然是“事事如意”的寓意。</p> <p class="ql-block">  落了葉掛著果的柿子樹是最可入畫的。蒼黑的枝條疏密分叉,遒曲多姿,本身就有國畫里焦墨皴筆的味道;朱紅的柿果圓融飽滿,鮮艷喜人,最適合以朱磦提點。在這山村里,你隨處都可截取到這樣的“圖畫”:斑駁的老墻邊,幾個橫枝斜逸,枝上垂著三兩個柿子,灰墻朱柿互相映襯,這是非常有中國味的寫意畫;轉角處,幾竿修竹綽綽,一角青黑的瓦檐上,挑著一條柿枝,枝上懸著幾個將落未落的紅柿,這豈非是一幅富有江南特色的水墨畫;半山坡上,一棵高大的老樹分枝錯落,累累丹柿襯著瓦藍的底色,這是明朗燦爛的水粉畫;山果成熟鳥先知,一棵高枝上,站著一只灰綠色的鳥兒,那小尖嘴對著一個熟透的柿子起勁地一啄一啄,吃得那叫一個歡,這可是一幅活生生的花鳥畫。</p><p class="ql-block"> 一些長得不高的柿樹,站在路邊伸伸手,就能摘到枝上的柿子,卻也看不出有人摘過的跡象,有些柿子成熟得看上去都要流出紅汁了,有幾個已經被鳥兒吃掉了一半。我挑了一個紅透變軟的摘了,揭去蒂把,撕開皮,希溜希溜地吃了,是儲存在童年記憶里的清甜味道。這是以陽光和雨水為主要原料在季節的流轉里醞釀而成的甘美,是濃縮的自然豐華。</p> <p class="ql-block">  小時吃柿子的情景還記憶猶新。韓愈說“霜天熟柿栗,收拾不可遲”,不過那時我們總是等不到柿子成熟,早就把它摘下來了。摘下的柿子有的還剛開始泛黃,有的還是青的,硬如石頭,澀味很重,根本不能吃,要是貪吃咬一口,整張嘴麻得難受。要吃到甘甜的柿子,還需要一個脫澀的過程。這時稻子已經收割并曬干儲進了谷柜,打開谷柜,把硬柿子一個一個埋進谷子里,接下去需要的是耐心的等待。可小孩子缺少的就是耐心,過一兩天,便要打開谷柜,手伸到谷子里一個一個地摸,還是硬的,只好繼續等。如此三番五次,終于摸到一個變軟的,迫不及待地拿出來,有時還沒軟透,澀味沒有脫盡,也寶貝似的吃了。若是能等到澀味脫盡,吃起來清涼柔滑,真的甜如密汁。一直到十來歲,我都沒有吃過蘋果、香蕉等水果,草莓更是連聽都沒聽過,紅熟的柿子就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水果。</p><p class="ql-block"> 這份童年的甜味深植在記憶里難以磨滅,直到如今,我仍然喜歡吃柿子,覺得比蘋果、香蕉、草莓都要好吃得多,有時一下子就能吃掉三四個。母親知道我愛吃這個,每次有人送柿子給她,總不忘給我留著,卻又要反復叮囑,千萬不要空腹吃柿子,吃了要生結石的。后來網上查了一下,母親的話是有科學依據的,因為柿子富含鞣酸和果膠,空腹吃柿子,尤其是不太成熟的柿子,很容易得胃結石。世間萬物相生相克,越好吃的東西,往往對人體的傷害也越大,這也許就是大自然設置的密碼,以制約人類的貪婪本性。</p> <p class="ql-block">  相傳柿子因為好吃,還曾受過封候。元朝時候,深秋里的某一天,一位形容憔悴的青年途經一個荒蕪的村莊。青年已數日未食,忽見殘墻敗垣間有一柿樹,霜果正紅,連食十數個飽腹而去。這青年就是朱無璋,十年后,他又經此地,見柿樹猶在,感念良久,下馬為柿樹披上一件大紅袍,謂之:封爾凌霜侯,謝爾救命恩。明人張定編寫的《在田錄》一書中,記載了這樁軼事。</p><p class="ql-block"> 柿果在朱無璋陷于饑餓困境時雪中送炭,立了大功,而在另一個故事里,柿葉則成就了一個學子。鄭虔是唐代有名的書畫家,傳說他弱冠時舉進士不第,學書無錢買紙,見長安慈恩寺內有棵大柿樹,布蔭達數間屋。他就借住僧房,每日用霜打的紅柿葉練字,天長日久,把整樹的柿葉全寫完了,終成一代名家。后來,他的詩書畫獲玄宗御筆親批 “鄭虔三絕”。</p> <p class="ql-block">  且不論這些軼事的真偽,古時人們對柿樹贊譽有加卻是事實。古人不僅盛贊好看又好吃的柿果,詩稱“色勝金衣美,甘逾玉液清”,甚至覺得柿樹全身都是優點,謂柿有“七絕”: 一多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枝葉肥大?!段饔斡洝防镉幸蛔捌呓^山”,就是據此命名,山上爛柿堆積,道路穢阻,最后是豬八戒用嘴拱路,師徒四人才得以通行。</p> <p class="ql-block">  柿的“七絕”之外,還有一寶,那就是柿霜糖。柿霜糖由柿餅表面的柿霜制成,制作程序相當繁瑣。《本草綱目》記載:“柿霜乃柿精液,入肺病上焦,藥尤佳?!庇幸粍t魯迅吃柿霜糖的趣事,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這是魯迅自己在日記中爆的料。一次,有個朋友從河南來,送給魯迅一包方糖,魯迅打開一嘗,“又涼又細膩,確是好東西”,迫不及待吃起來。許廣平告訴他,這是河南名產,性涼,如果嘴上生些小瘡之類,一搽便好。魯迅聽了很遺憾:“可惜她說的時候,我已經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收起,預備嘴上生瘡的時候,好用這來搽?!笔帐鞘樟?,可是這美味卻讓魯迅總惦記著,以至于夜里都睡不著,實在忍不住,爬起來又吃掉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想不到“橫眉冷對”的魯迅,饞嘴起來竟可愛如孩童,不禁令人莞爾。</p> <p class="ql-block">  柿樹“多壽”,活個兩三百年稀松平常,且果盛不衰,名副其實的前人栽樹,后人享受。里田灣的柿樹大多是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前種的,以前可吃的水果零食少,山村人家在山坡地頭、房前屋后光照充足的地方種幾棵柿子樹,秋后給孩子解饞。(現在我們浙東沿海這一帶好像沒再聽說有人種柿樹的,現在孩子不稀罕吃這個了,而我們這里也沒有柿子相關的產業,產生不了經濟效益,也就沒人種了,只在山村里還能看到一些前人種的柿樹。)里田灣村一樹樹的紅柿子在陽光下散發著誘人的光芒,它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紅在枝頭無人理的日子。</p> <p class="ql-block">  人走了,老屋喪失了元氣,在陽光里也打不起精神,任憑荒草在窗前階邊瘋長。堅固的靜寂包圍著村莊,似乎能聽到陽光流動的聲音,鳥鳴落不下來,被反彈到高處的空氣里去了。在幾間門窗搖落的老屋門前,還堆滿了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爿——離開的時候,他們還沒來得及把準備好的日子過完,不知道有沒有不舍。</p><p class="ql-block"> 在第二排老屋的堂前,看到了那對留下的老夫妻。老婦人端著碗坐在竹椅上吃飯,老頭子坐在一個樹墩上靠著屋柱吸煙。堂前的陽光溫暖而安詳,我走過去在一條小木凳上坐下,與他們聊天。老頭子挺樂意講,告訴我他在山下的城區里也有房子,卻喜歡住在這兒,這兒有地種,山下什么也沒有。他對未來的世界充滿了真切而深重的憂慮,山村都被人拋棄了,種田地的人越來越少,糧食哪里來呢?到時如果打起仗來,糧食沒有了,吃黃泥嗎?我無法給予讓他安心的答案。</p><p class="ql-block"> 老頭繼續吧嗒吧嗒地吸煙,目光空無而遙遠,黑紅的臉上溝壑密布,那是歲月犁出的滄桑。一輩子被土地養活,怎么能理解沒有土地的生活。我問他,村子里這么多的柿樹,樹上的柿子怎么都沒人摘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他說,現在桃梅李果那么多,柿子不稀罕了。三四十年前,哪等到現在,柿子早就摘完了,這會兒家家戶戶都忙著曬柿子烘柿子做柿切呢。做柿切得忙十來天,柿子摘下來把皮削掉,切成一小瓣一小瓣,在太陽下曬個兩三天,然后把曬蔫的柿子放在秕谷燒出來的煙上熏,熏好了再曬。做好的柿切放幾個月都不壞,客人來了還能當茶泡。</p> <p class="ql-block">  柿切我知道,小時候母親做過。經過烤曬烘熏等程序的脫水去澀后的柿切看上去烏黑干癟,吃起來卻更加香甜,軟糯有嚼勁。這種方法,自古有之,清代汪灝編寫的《廣群芳譜》里記錄著幾種柿子的制用方法,其中之一名為“烏柿”,即“火熏干者”。柿切做好后,為了讓我們能吃得長久些,母親都要拿罐子裝著藏起來。在那個幾乎沒有零食的時候,好吃的柿切吸引力太大了,我們總是翻箱倒柜地偷著吃。</p> <p class="ql-block">  老人說,是啊,以前沒東西吃,柿切可是好東西,小孩子最喜歡吃?,F在沒人吃了,也沒人做了。而且人老了,摘柿也危險。柿樹大多長得很高,摘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拿一根長竹竿,在頂端劈開一個叉子,叫“柿夾”。人爬到樹上,挑一個結實的枝丫,站著或坐著,用柿夾叉住一個枝條,用力一扭,連枝帶葉折下來,再一個一個的摘下枝上的柿子。一些上了年紀的老柿樹,看著結實的枝叉其實已經老化松脆,爬在上面有摔下的危險。爬樹摘柿,以前都是身手敏捷的年輕人做的。而里田灣村,許多年前就只剩下摘不動柿子的老人了。</p> <p class="ql-block">  不久的將來,老夫妻離去,里田灣村在寂寞的風聲里關上最后一扇木門,村莊的歷史戛然中斷。而柿樹仍牢記季節,在每一個灑滿金色陽光的秋天里,掛出滿樹的紅果,獻給滋養了它的天空和土地,獻給更需要食物的動物們。</p><p class="ql-block"> 或許,這并不是一件壞事。人離開后,一切自然都終將回歸自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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