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八斤老漢的秋收(上)</p><p class="ql-block"> 補龍溝的八斤老漢,清早醒來的第一件事兒,就是拉開窗簾,看看外面的天氣。不看還沒事兒,越看越生氣。天還是那么陰沉沉的,灰濛濛的,這一陣兒倒是還沒下,說不定一會兒就又下開了。今年的老天爺就跟那二百五似的,一會兒一陣兒的。幾年前,求爺爺告奶奶他也不下雨,今年自過了處暑,也不知是哪根筋背住了,就沒完沒了沒日沒夜地下。白露第八天了,連陰雨扯住下了七天,一天都沒停,還叫不叫人活?白露放大田,眼下正是收割莊稼的時候。麥子早就黃了,只要陽婆曬幾天,就能收割,莜麥也全白了,風潲一潲也能割了。可是這老爺眼睛好像瞎得看不見,雨一股勁兒地下,也不管莊戶人要不要。八斤老漢倒是經見過拔倒的麥子生芽,今年有的麥子,直接就從穗子上生芽了,真是沒見過。</p> <p class="ql-block"> 今年從開春起,老天爺還挺不賴的,按時按點下雨,莊稼不缺雨,都長好了。實估計今年要有好收成,誰能想到,吃到嘴里的莊稼眼睜睜地收不回來。這叫甚?昂,叫煮熟的鴨子飛了。自古以來,補龍溝是十年九旱,黃旱年限很正常,從來也沒有雨澇遭災一說。可是,今年偏偏就碰上了。</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從早起就看天,眼癡固固地瞎思謀一氣,一直到吃早飯的時候。本來心情不好,老伴又嘮叨開了:“說的不種了,不種了,你非要再種一年,連耕帶種七百多塊錢摱出圪了,就鬧下個這!”</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想戳砍老伴幾句,轉念又想,老伴心情也不好,還是忍住點哇,就說:“我就不信他能下個沒完,天一晴,曬上幾天,就能收割。聽專家說今年北方秋旱,我看它快晴呀!”</p><p class="ql-block"> “專家,專家,鉆了個家合兒,能知道個甚!這年頭,誰捏聽專家的了。”老伴沒文化,大字不識一麻袋,不過智能手機就是這點好,也不用你看,聽就可以,甚事都能告給你。所以,老伴分不清專和鉆,以為專家就是在家合兒圪鉆的那些人了。</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說:“你還甭不信,這倆天專家又說今年秋天北澇南旱呀!一九五二年咱們這兒就下了四十天連陰雨!”</p><p class="ql-block"> 老伴說:“你看,鉆家不能信哇。不下雨說旱,下雨說澇,我還知道了,用他說!你說五二年?按說我八歲了,甚也沒記住。”</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十一歲,別的沒記住,就記的房子漏得,可家沒一忽欄欄干地方,柴草都濕的忽塌塌的,拿起來還滴水了。甭說燒炕,連做飯的燒柴都沒,天天吃冷水拌炒面。后來聽我大叨拉,那年的雨從立秋開始,一直下了四十天。麥子黃疸谷子秕,山藥一擠一股水,沒一點收成。”八斤老漢道。</p><p class="ql-block"> 今年能有點收成?八斤老漢思謀,看起來也寡。地里已經不沏水氣了,坡地還行,水還能流出去,洼地就不行了,一湳一尺深,可憐的莊稼,都在水里泡得了。有的葵花根子都爛了,桿桿漚,餅餅餅也漚。接壁子愣七,養了七十來個羊,雨下得不能出群,把個院子踩成了爛泥灘。羊四條腿都在泥糊糊里頭,不是肚皮擱住,還得往下陷。只有瞅雨停的那一會兒會兒,把羊趕了水泥路上,羊接擦地能探出頭在路畔畔啃切幾口草,糊能的餓不死。說哇地里有的是青玉米,可是湳得抬不回來。唉,你說,誰見過這年限!</p><p class="ql-block"> 有一點是比過去強,前幾年危房改造,國家補貼,戶戶都住上了磚瓦房,下多長時間的雨也不怕,房子都不會漏。也不怕沒有干柴做不成飯,家家都有炭,還有電飯鍋。</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記得,三年大旱過圪的一九六二年,那老天爺才叫仁義了,旱了三年大概不好意思了,雨雖然下得不多,但每一場都下在節骨眼上。補龍溝那年是歷史上的大豐收呀,每個工分紅一塊七毛錢,還有二斤工分糧。他和父親是整勞力,母親和妹妹是半勞力。全家一千多個工分,又是分錢又是分糧,一下就富了。就是那年冬天,他用花轱轆牛車從九股地水庫邊上的林場,娶回了剛滿十八歲的張改枝。</p><p class="ql-block"> 想到這兒,八斤老漢看看老伴。唉,當年花兒一樣的張改枝,這會兒也老眉扯眼的都是圪蹙紋紋了。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兒子都六十出頭了,他們兩口子,老了。</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兩口有一兒一女,女兒嫁到了大同,兒子二輪土地承包后就到包頭打工去了,孫子也在包頭娶了媳婦生了孩子,老兩口已經有了重孫了。兩人都有低保,連歲數補貼,每年都有一萬多塊錢,但老漢還是舍不得那點地。三十七畝地,包出去二十七畝,自己還種了十畝。兒子早就不讓種了,八斤老漢說:“這會兒種地省事,機器種機器割,就是鋤一鋤,不想鋤還有鋤(除)草劑,我還能動彈了,種一年是一年!”</p><p class="ql-block"> 過慣了苦日子的八斤老漢,可是不敢放開勁兒享受。雖說每年有萬數塊錢,這年頭煤呀水呀電呀,甚也要錢。老伴身體也不太好,常年四季還離不開個藥片片。能種點地怎也能打點口糧,省點兒買口糧花錢了哇。兒子已經六十多了,甭看在大城市,聽起來洋氣,實際就是給人家看個大門,也掙不了幾個錢。自己不能給兒子添負擔呀,省倆個,沒準還填補填補他。</p><p class="ql-block"> 前季見莊稼長得那么好,八斤老漢心里頭那個樂呀,就像押寶押住了獨獨紅。看那長勢,四畝麥子、五畝莜麥,少說也能打兩千來斤,加上以前的舊糧,吃到自己九十歲也夠了。當然了,能不能活到九十歲,那是另一說。這幾天眼看的到了嘴的饅頭要成片兒湯,那個闌興勁就甭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八斤老漢的秋收(下)</p><p class="ql-block"> 八月十四后晌,天放晴了。兒子打來電話,說他們父子要回來和老人一塊過十五,和他們團圓了。</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就說:“你們趁早甭回來了,水泥路倒是能走,一下了水泥路,車就湳住了!到時候連家也進不了。”</p><p class="ql-block"> “大,你那十來畝地,拾掇完了沒?”兒子問。</p><p class="ql-block"> “都在水合兒泡的了!”八斤老漢沒好氣地說。</p><p class="ql-block"> “要不我請兩天假回去跟大收割?”兒子說。</p><p class="ql-block"> “你回來也沒用,根本進不了地,看看往后天氣怎說哇!”</p><p class="ql-block"> 過完八月十五后的幾天,雨倒是沒以前大了,有時候陽婆還出來晃一會兒。村里有那腦子活泛年輕點的人,開始打電話聯系收割機。聯系倒是聯系上了,但人家說一下油路就湳進去了,根本進不了地,還得晾活幾天。結果,幾天又幾天,還是湳泥忽擦的,也沒見個地干。</p><p class="ql-block"> 快到國慶節呀,八斤老伴拿著手機說:“老頭子老頭子你快看,微信里頭捏說縣里頭要辦豐收節呀!咱們村引弟他們年始圪好像還去豐收節展覽了他們家三斤重的山藥了。”</p> <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壓低聲音說:“你快悄點聲,甭聽風就是雨給捏瞎說,不敢定又是哪個腦袋叫門擠住的人造謠了!金州困住楊文廣,哪有心思喝拌湯!幾百萬畝黃田在水合泡的了,縣領導不敢定愁成個甚樣兒,肯定正商量怎幫農民搶收哩!還顧得上扯那閑淡。快甭轉發,操心操心自個的事兒哇,甭給政府添亂。”</p><p class="ql-block"> 老伴抽眼他一眼:“你就是個管事寬。政府的心你也操。”說完又擩過手機:“你看看你看看,這算是我們老張家自個兒的事哇,你看看我侄兒種的朝陽花!”</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瞅摸了好大一會兒,才在水里面看見幾個葵花餅餅,就說:“這不是有人嗑朝陽花,把餅餅摱水合兒了?這是哪了么?怎知道是你侄兒種的?”</p><p class="ql-block"> 老伴收回手機又剜了他一眼:“你個老東西,記性叫狼掏了,你忘了我侄兒春期來,說是要往水庫合兒種葵花?”</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想起來了,今年春期,妻侄兒張萬財說過要往水庫種三十來畝葵花的事。當時他還說,最好種點本錢小的試當試當,像菜籽甚的,就是不收,頂多一畝也就損失個斤數籽種。結果妻侄兒根本不當回事,說:“水庫十幾年干缽兒,莫非正好好兒今年就能有了水!今年好連兒輪到我種了,賭也得賭一把。”沒想到他種上了,真的就有了水!把三十多畝葵花淹得就能看見幾個餅餅!</p><p class="ql-block"> “這是萬財照的相,給你發的?”八斤老漢問。</p><p class="ql-block"> 老伴說:“他闌興枯了還照相?叫媳婦罵撅的連家也進不了。這也不知道是誰照的,萬財收留見了,就發過來了。你看哇,這會兒的人們真會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那是荷花了。”</p><p class="ql-block"> “噢,本來水庫就是蓄水的地方不讓種莊稼,硬要種,就是個押獨獨紅碰運氣的事兒,賠了也干吭沒說的。外財不扶那命窮的人!”八斤老漢嘆息道。</p><p class="ql-block"> “看的是,我侄兒就沒那發財的命。養羊羊賤,養豬豬賠,那年水庫有了水,他和幾個人朋搿買了魚苗放進圪,不且三個月,水庫干缽了,連個魚鱗晶兒也沒見著!”老伴也信服了老頭子的說法。</p><p class="ql-block"> 過了國慶節,沒等來幫助秋收的干部,倒是等來了收割機。四畝小麥花了一百六十塊錢,一會兒就割完并且脫了粒。可惜有三分之一的麥秳子生了芽,磨成麥也粘牙塌嘴的不好吃。那五畝莜麥,人家機手說秳秳泡軟了,一脫就打壞了,并且連一半也脫不下來,只能用往倒推的機器推倒,等干了再碾。沒辦法,推就推吧。誰知道,推到離地頭還有不到二十步的地方,機器停了。機手說再往前拖拉機就陷進去了。結果只割了四畝多,把最南頭缽缽的一段剩下了。</p><p class="ql-block"> 依老伴的想法,剩下那不到一畝等水滲完了,人能進去了再找幾個人進去用鐮刀割。八斤老漢從年輕時起就是個好受苦人,又見不得浪費糧食,就說:“等水干了?一上凍,一場大風,就灑完了,割那光圪攬子有甚用了!”</p><p class="ql-block"> 從第二天起,他就穿上高腰水鞋,自己進水里割開了。割下來的莜麥,不能往泥水里放,老漢專門從家扛了把爛椅子,割一把往椅子上放一把,放滿了攏掇到干處捆成一梱。</p><p class="ql-block"> 這天,老漢一前晌又割了七八梱,提著鐮刀回了村。好長時間因為天陰下雨沒在墻根曬暖暖的老人們,又聚在一起了。外號叫生莜面的看見八斤老漢,就問:“八叔,又去水里頭割你那水稻莜麥圪啦?”</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說:“好連兒天晴了,不割可惜了啦。”說完沒站,就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生莜面和眾人說:“這老漢八十來歲了,也真是,那點莜面頂到頭哇不就打個三四斗,還值得天天去水合兒撈?”</p><p class="ql-block"> 有個外號叫三炮桿的,就愛和生莜面抬杠,接住話茬就抬上了:“看你說的,三四斗就不是糧食啦,聽說民國十八年遭了災,二斗糧能換一個老婆!得該你,能舍得你侉侉老婆扔了地合兒?”</p><p class="ql-block"> 生莜面說:“民國十八年,你大還在你爺爺腿肚子里轉筋來,你見了?”</p><p class="ql-block"> 三炮桿說:“說書等見跑斷腿了!”</p><p class="ql-block"> 生莜面接一句:“打牲(獵)不見狐狼喝西北風哇!大概你奶奶就是當年用二斗糧換回來的!”</p><p class="ql-block"> 三炮桿站起來說:“你奶奶就是用二斗秕莜麥換的,沒炒熟就磨成面了,滋生出你這個生莜面!”眾人哄堂大笑,似乎忘了秋澇帶來的煩惱。</p><p class="ql-block"> 八斤老漢本來就有前列腺炎,這幾天水里站的著了涼,一夜七八回地起來尿尿。在尿完第五泡上炕后,他推醒了老伴。老伴臆夢喀怔地說:“半夜三更的,你又想起做甚了?”</p><p class="ql-block"> “我看,過年咱們把那十畝地,再種上一年哇!”八斤老漢說。</p><p class="ql-block"> 老伴說:“你看你這人,還當自個兒三六十七八來,說的不種了,怎半夜想起個朝南睡?”</p><p class="ql-block"> “今年下了這么多雨,明年墑好,再旱,年限也賴不了,再種一年,打點好糧,把今年這點生芽麥子、水泡莜麥賣了它。”</p><p class="ql-block"> “我看你是窮漢昐來年,盼了一年又一年!再說了,那生芽麥子、水泡莜麥,誰要你了?”老伴打了個呵欠說。</p><p class="ql-block"> “唉,咱們莊戶人,祖祖輩輩哇,還,還不是個年年盼……”八斤老漢嘴里含含糊糊地就說就睡著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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