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亭渡·鄉俗

蒸水人家

風俗之美男女自不取于涂而百姓羞拾遺——荀子 一、煙火人間 連綿的山丘，廣袤的原野，奔流的江河，豐富多樣的地理環境，為人們提供了寶貴的生存空間。有人“靠山吃山”，有人“靠水吃水”，“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成為我們這個民族最樸素的信仰。 松亭渡，位于故衡寶驛道與蒸水的交匯處，人們在這里交通貿易、繁衍生息，春雨秋風，南來北往，逐漸形成了一個熱鬧非凡的碼頭街市。不同姓氏自四面八方云集而來，較早期的有蔣、蕭二姓，后來又陸續有了許、陳、羅、周、張、莫、謝、劉、李、龍、王、鄧、顏、魏、唐、丁等姓，數百年交織融合，幾十代共生共榮，衍生出如今東岸的蒸湘街道松亭村與西岸的呆鷹嶺鎮新民村。 　　不用誰來刻意安排，生活就是最好的導演，它給所有人安排了最合適的角色，松亭街上的住戶五花八門，有作田種菜的、有開伙鋪的、有開茶館的、有作豆腐的、有制麻糖的、有釀酒的、有榨油的、有放鴨的、有打鐵的、有賣木炭藕煤的、有賣種子化肥的，有賣南雜百貨的、有修鞋補鍋的、有唱戲說書的、有殺豬賣肉的、有縫衣制帽的、有駕船打漁的、有挑擔行腳的……狹長的街巷，多元的行業，構成一幅淳樸而生動的市井畫卷。 盡管行業不同，家境有別，但人情上的來往交集，物資上的互通有無，像一張無形的網，將所有生活在這里的人緊密聯系在一起。大家擁有趨于一致的價值觀和行為規范，共同守護這里的運行秩序，一起舉辦各類集體活動，于是，就有了元宵節的燈會、端午節的龍舟比賽、重陽節的秋祭。這些集體活動的開展，活躍了鄉村氣氛，維護了鄰里關系，敦化了民風民俗，所以，大家才會年復一年，樂此不疲。 二、渡口秋祭 佳節又重陽，獲悉一年一度的秋祭暨“南團大王廟重修二十三周年慶典”在街口如期舉辦，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松亭渡人，筆者特地抽時間前來參會，一邊走訪交流，一邊仔細觀摩，就是為了將這一具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活動記錄下來，讓未能參會的游子了解故鄉的動態，同時，向世人展示蒸水古渡的風情韻致。 　　龍召元老先生介紹，松亭渡口的大王廟有著悠久的歷史，本地歷來就有祭祀南團大王爺的傳統。之前，廟宇由石頭砌成，只有兩米見方，1962年，下市生產隊把石灰堆放在廟里，石灰遇水，把廟脹塌了。隨后，原址上建了一個簡易的房子，專門售賣渡船票，渡船被承包后，又在原址重修了一個一米見方的石頭廟，偶爾有信眾供奉香火，因長期無人修繕，顯得殘破不堪。 2001年農歷七月，村民莫崇順謹遵夢示，決定改建廟宇，為大王爺重塑金身，祈求祂護佑一方百姓。這個倡議得到周邊村民的積極響應，推選莫崇順為承首人，與龍召元、周楊富、蕭文厚、何躍輝、袁宏飛組成廟委會，俗稱“燈公”，一番籌劃動員，隨即破土動工。修廟奉神，功德無量，更多的村民自發參與進來，有的捐資，有的出工，大家同心協力，不計任何報酬，忙碌兩個月，至九月初九日，一座氣象莊嚴的廟宇重新屹立在松亭渡口。 　　重陽時節，秋高氣爽，田野里擺起盛大的酒席，戲臺上演繹著關于忠孝傳家的傳統戲劇，七八百人聚在一起，慶祝大王爺回歸顯圣，現場好不熱鬧。之后，每年此時，在廟委會的組織下，黃美洲、蔣家臺、上市、下市、和平、坪上、石頭坪七個小組的村民匯集街口，也有部分松亭村的人渡河而來，大家出錢出力，熱情高漲，共同見證這場盛事。 松亭渡秋祭，屬民間文化活動，全憑廟委會幾位燈公的無私付出和廣大村民的傾情參與，大家心照不宣，默契配合，一年一年傳承下來，至今已是第23個年頭。 為什么要祭拜大王爺？南團大王又是誰？倘若追根溯源，街上的老者會說：大王爺是地方上的保護神，祭拜大王爺，將獲得神靈的庇佑，老人家會健康長壽，男子會工作順利，女人會婚姻美滿，小孩會學業進步，家里會清泰平安，等等。至于具體細節，也沒人說得清楚，反正祖輩代代相傳，大家一直保留著這個風俗。 　　帶著些許疑惑，筆者站在荒廢的渡口，看微風拂過泛黃的樹葉，看清波映照重重光影，思緒向遠方蔓延，那些潛藏在記憶深處的場景又躍然于眼前了。 三、樹林里的蕭老爺 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蔣家灣的屋場后面，濃密的樹林深處有一個紅磚砌成的土地廟，若俯身低頭察看，可見矮小的門洞內立著一座形態拙樸的石頭菩薩，面貌安詳，正襟危坐，令人心生敬畏，祂就是蕭老爺（土地公）。有時候，我們幾個小孩鉆到樹林里探險，大人會嚴正警告：里面有蕭老爺，不準去搗亂。故而，我們權將蕭老爺當作一個不會說話且惹不起的老爺爺，只是在祂面前玩耍，從來不敢去碰觸。 蕭老爺姓蕭嗎？或許是，又或許不是，誰也沒有答案。我們只知道祂是主管一方水土的土地公（從《西游記》里得到的直觀印象），有靈有性，保佑著大家的平安。那時，筆者的堂妹剛出生，時常整夜整夜地啼哭，就算求醫問藥也沒用，情急之下，祖母蔣范氏就來到蕭老爺面前，點上香燭，燒起紙錢，拿著一張寫了字的紙條，合上雙手，口中念叨：“天惶惶，地惶惶，偶屋有甲夜哭郎；過路君子讀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然后，將紙條貼在路邊的樹干上，到了第二天，堂妹夜間啼哭的毛病竟真的好了。這說明，祖母的祈禱得到蕭老爺的回應。 　　據了解，以此符咒安撫幼兒夜啼，是湘南地區流傳已久的風俗，源于上古時代的“天、地、人”三皇信仰。“天惶惶、地惶惶”，有些地方也寫作“天皇皇，地皇皇”，這句話是在告訴神靈，家里有夜哭郎，并不僅是小孩自身有毛病，而且可能還有邪祟在作怪；“過路君子念三遍”，則是期望有道德的人來幫忙，一起祈求神靈，因為君子祈求神靈，神靈答應得更快些；最后一句則是希望孩子遠離邪祟，睡個安穩覺。 我們所敬奉的蕭老爺遍布松亭渡的各處屋場，有著各種各樣的名號，如“藤精老爺”“神靈老爺”“樟樹雨師老爺”“送子娘娘”等。蕭老爺是最基層的小神，沒有什么太大的職權，只是凡人向各路神仙傳達信息的使者。祂沒有統一的形象，或是一塊書寫了稱號的青磚，或是一個木頭雕像，或是一座陶瓷菩薩，有的甚至就是一枚沒有任何特征的石頭。祂的廟宇只有抱圍大小的地盤，并且很簡陋，有的由石頭壘成，有的是磚瓦結構，有的則是一個倒扣著的破瓦缸。祂的轄境也較小，少則三五戶，多則數十戶，是一家一姓的守護者。 四、顯威顯圣大王爺 接下來，我們研究一下大王爺，祂是蕭老爺的上一層管理者，轄境比蕭老爺要大得多，少則轄數個土地廟，多則轄二三十個土地廟不等。祂擁有響亮的稱號與較大的權柄，管人口、管牲畜、管五谷、管是非、管生死，管著轄地的一切。 大王爺所居的大王廟也相對闊綽，大的有三間房，面積上百平方，兩層樓高，小的也有一間房，面積十余平方，墻面鑲嵌著精美的陶瓷古典人物畫，屋頂一般是琉璃瓦，還立有華麗的龍騰鳳翔雕飾。寬敞的廳堂，莊重的神臺，一位官長模樣的神像在上面端笏而坐，笏板上面寫著“風調雨順”四個字，旁邊坐著虎蛇二將，還有文財神、武財神等配神，觀音菩薩作為上一級神仙，端坐在上首，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職級最低，所以坐在下方，整個形制就是一個翻版的州府衙門。 　　《孝經》有云：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廣博，不可遍敬，故封土以為社而祀之，報功也。《周禮》也記載：二十五家置一社，但為田祖報求。 幾千年以來，歷代君王建廟壇、封五岳，祭拜天地諸神，以求國泰民安、江山永固。而民間百姓則就近供奉土地公和大王爺，為祂們塑像建廟，并虔誠祭拜。當遇洪水干旱時，則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當老人生病了、小孩受驚嚇了，則祈求諸神顯靈，免除病痛折磨；當男人出遠門謀生或經商，很久沒有音訊，則祈求本地的土地公給外地的土地公報信，希望能早點收到一切平安的消息；逢中元之期，所有人都要祭祀祖先，則懇請土地公和大王爺通報閻羅王，告知先靈為某省某縣某鄉某區某某大王某某土地轄下人氏，請黑白無常將其接回來，讓他們享受一年一度的人間煙火，供奉完畢，再請妥貼地送回去。 筆者還依稀記得父親向蕭老爺祈福的情景，只見他虔誠地點上香燭紙錢，俯首低眉，一邊抱拳作輯，一邊輕聲念叨：“某某老爺，有靈有圣，今日是七月半，請您老人家搭甲信，要衡陽市郊區長湖町東南王爺某某老爺轄下某某某回來一趟……，如果……，許您老人家齋飯一杯，線香一把……” 　　松亭渡兩岸共有四個大王廟，分別是：東南王廟，轄地為松亭村蔣家灣、勝家臺、許大屋、許老屋、許長塘、牛欄塘、陳新屋、羅家垅等11個生產隊；盤古王廟，轄地為松亭村鄧家堰、大立村棗子坪一帶、長湖村幾個生產隊；南團王廟，轄地為新民村石頭坪、坪上、和平、上市、下市、蔣家臺、黃美洲7個生產隊；南塘王廟，轄地為新民村花園、杏子塘、曹家垅、窯塘、黃泥塘、王大屋6個生產隊。 每一個大王廟都設有負責祀事的廟委會，有幾位燈公主事，每年組織春、夏、秋三次祭祀活動，受時代發展影響，有的只舉辦一兩次活動，有的已經廢止停辦，唯獨渡口的南團大王廟，還保持著春秋兩祭的傳統。 東南王廟遺址 盤古王廟 南團王廟 南塘王廟 五、祭大王、看社戲 據說，古書上面記載的社稷，就是指土地公和大王爺兩種神，土地公即是社，大王爺即是稷。古人把社稷看得很重要，有時甚至用來代替國家，社稷安穩，則天下太平，所以，時時謹記，歲歲祭祀。現今，時代不同了，很多年青人有了更寬的視野和更廣的發展空間，遠離了故鄉，對土地公和大王爺不再親近，只有居住在原地的老人婦孺還在堅持祭祀活動。 重陽前夕，廟委會照例在街口張貼公告，號召村民參與，來者自愿，不請不送。每年九月初八日下午，總有幾位村民自發來到廟里，打掃衛生，清洗桌椅，為大王更換新妝，盡管是無償勞動，他們卻是盡心盡力、樂在其中。 　　到了重陽節當天，和煦的陽光灑在松亭渡老街上，南團大王轄區的村民陸續趕來，三五成群，老少搭配，有說有笑，平時冷清的氛圍頓時改觀。大家到廟委會辦公桌面前慷慨捐資，有的捐200元，有的捐500元，也有少數人捐得更多，譬如：蔣家臺的蔣森林每一次都捐2000元。當然，捐多捐少是個心意，全憑個人自愿，所捐款項主要用于兩個方面，一是辦酒席，二是請戲班子。 　　酒席是豐盛的，由本地手藝最好的師傅掌勺，精心烹飪出二十余桌菜肴，以滿足大家對美食的需求。推杯換盞之間，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家常話，畢竟，大家現在散居各地，有的逢年過節才能遇到，有的數年難得一見，只有在這個盛大的場合，才有共敘鄉情的機會。 　　天色將晚，燈公在神像前供奉肉、魚、雞三牲，點上香火蠟燭，然后莊嚴禱告，祈求大王爺與諸神保佑地方：風調雨順，五谷豐登，人口清吉。 然后，心有所求的村民開始排隊敬香，在他們心中，神靈是值得敬畏的，罄聲悠悠，燭火熠熠，在香煙氤氳的神秘氛圍下，三拜九叩，許下了一個個美好的心愿。 　　祭拜儀式結束，煙花沖天，爆竹炸響，戲班子奏起了一段節奏歡快的《迎神曲》，咚咚咚咚鏘，咚咚咚咚鏘，鼓點收尾，花旦、丑旦、老生、小生登臺亮相，開始唱戲了。劇目年年不重樣，今年表演的是《安安送米》與《合銀牌》。 　　《安安送米》是一部推崇孝道的戲劇，屬于明傳奇《躍鯉記》的一折。書生姜詩誤信讒言，迫于母命，將妻子龐三娘休棄。三娘無顏回歸母家，寄跡在尼姑庵里。 其子安安年方七歲，思母情切，瞞過祖母，負米至庵奉母，并一再求母回家。三娘雖有愛子之心，但迫于封建禮法，欲歸不得，只得婉勸安安回家，母子洗淚而別…… 　　《合銀牌》是一部勸為官者清廉、夫妻恩愛的戲劇，講述員外韓宏道之妻嚴氏無子，妒妾春桃懷孕奪寵，逼韓趕走春桃。臨別之時，韓留給春桃銀牌半塊，春桃將孩子托付王三六，深居尼庵度日。后來，春桃之子余元寶高中狀元，還鄉祭祖，得與生母相會。為爭子，韓、余二家鬧上公堂，后以銀牌為證，一家人終歸團圓。 　　作為秋祭活動的一個重要環節，戲劇既是演給大王爺看，感謝祂保境安民、護佑眾生；同時也是演給村民看，在借古寓今的戲曲情景里演繹“忠孝仁義”的道理，若你認真看了，或許會有所啟發。 六、關于大王爺的傳說 蒙元時期，韃子殘暴無道，老百姓不僅要交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時常遭官兵入戶搜查搶掠，一不小心，還會禍及妻女，短短幾十年間，華夏大地一片蕭條，真是民不聊生。韃子的暴行惹得天怒人怨，起義反抗的事件連綿不絕，為防止老百姓生事，韃子制定了一套嚴格的管理制度。比如：種完地以后，馬上就派人收走鋤頭、耙頭等農具；每十戶共用一把菜刀，早上發放，做了晚飯后必須立即收回。如此苛刻的制度，表面上減小了造反的風險，可積累在老百姓心中的怒火卻是越來越盛了。 時近年關（一說為八月十五中秋節），老百姓從集市上買回過年的物資，一咬開燒餅，發現里面有一首起義詩：“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罷休；可憐難渡雁門關，摘盡李花滅盡胡；黃牛山下有一洞，可投十萬八千眾；先到之人得安穩，后到之人半路送；難恕有罪無不罪，天下算來民盡瘁。”原來，起義軍頭領朱元璋正在各地攻城拔寨，為加快推翻蒙元的進度，神機軍師劉伯溫向天下老百姓發出造反密令，倡議大家在除夕夜統一行動，把跶子全部除掉。當天晚上，跶子酒足飯飽，疏忽大意，沒有及時收取菜刀，各地老百姓借此良機，紛紛沖向官兵住處，將跶子全部殺光了，只見到處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令人不敢直視。 跶子慘死異鄉，尸骨被隨意拋棄在荒野里，任由野狗撕咬，老百姓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事后不久，每當天色暗下來，老百姓就會感覺有邪祟在作怪，整夜不得安寧，原來，跶子的尸骨沒有被安葬，靈魂還在人間游蕩。為此，劉伯溫作了一場隆重的驅邪縛魅、安魂定魄的法事，又安排全國每個村建一座廟，有些地方供奉關公，有些地方供奉大王爺，以扶正祛邪、保境安民。 從此以后，祭拜大王爺，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成為部分漢族人的風俗，一代代流傳下來了。 結語 祭拜大王爺，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地方風俗，當人們在生活中遇到各種難題時，通過香火接引，與神靈進行親密交流，誠摯地許下心愿，精神上有了寄托，便有了前行的方向。敬畏天地神靈，崇尚因果福報，或許，這也是人們對“天人合一”這一哲學思想的具體實踐。 如今，生活方式日新月異，人們紛紛遷離故土，曾經的繁華街市已風光不再，這是時代潮流使然，誰也無可奈何。蕭條歸蕭條，落寞歸落寞，所幸的是，每年此刻，街坊鄰里自發歡聚一堂，共襄盛舉，共話鄉情，古老的松亭渡口有了濃濃的煙火氣，這樣，才會有人向往，才會有人流連。 喜樂常隨? 老幼咸安 松亭村蔣士華益洲記于二〇二三年十月二〇二四年甲辰重陽整理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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