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里貓兒進城來

知青悅耳

作者 / 悅耳?圖片 / 網絡（謝謝）?? 夏天，譚家院子南北通風的大門洞，成了女房客們歇涼的地方。 任媽天天在這兒補破衣裳。 房東家的二女兒譚玉姐，拿個花繃子，斜坐在竹躺椅上繡著那朵玫瑰。 許嬢嬢端個細瓷花碗也來了，她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邊吃飯邊對任媽說： “哎喲，早不忙，夜心慌，半夜起來補褲襠。你咋這么勤快，一天到晚都在補啊，補啊！” “你們有錢的人，是不同，身上穿的是燈草絨。腳一踢，華達呢。手一?，金手表。我能和你采購員家屬比嗎？”任媽用鼻子笑了兩聲。 譚姥姥坐在小竹車旁，正給嬰兒喂那腥氣哄哄的牛奶。這個大躍進年代出生的娃，是縣武裝部一把手的公主。姥姥白天帶8個小時，每月能掙15元錢。她拍著娃娃，面無表情念經似的重復哼著那個童謠： “唱個歌，唱個歌，唱個猴子摸耳朵。跳個舞，跳個舞，跳個猴子摸屁股！”? ? 從門洞朝大街望去，斜對面雜貨店前，一紅衣女子正靠在門上嗑瓜子，丹鳳眼梭過來瞟過去打量著路人。 譚姥姥用嘴指著女子說： “你看胡家那女娃子，成天打著粉，披著頭發像個鬼，自己以為自己美！你們曉得不？前幾天她又換了個對象。” 街上行人逐漸多起來，大多是進城辦事的郊區農民。 吱扭吱扭吱扭，街頭那邊來了個推雞公車的莊稼漢。獨木輪被車上的麻袋壓得一路哀嚎著。男人彎腰駝背，扭動著下身，推著車左拐右拐像蛇一樣前行，脊背上滿是汗，亮晃晃泛著油光。 又過來個小伙子，背著個老太婆。他胸前掛個布口袋，后腰橫綁一截粗柴棍，老太叉腿坐在柴棍上。小伙子挽住她膝蓋窩兒，像烏龜似的伸著頭，一步一個大喘氣，汗水滾落在他布鞋上，那布鞋一定出自媽媽的手，進城才舍得穿的。 “嗬！快看，那個孝子背著老娘，是來廣元城見世面吧？” “你看他鞋上粘了那么多爛泥巴，少說也走了幾十里山路，恐怕雞叫頭遍就出門了。” “說不定是來看病的呢。”? ? 女人們七嘴八舌對過往的路人打量著，品評著，就像在看戲臺上演員出場那么愜意。 這時又走來一對年輕男女，女人穿陰丹藍斜大襟衣服，頭包黑絲帕，戴著銀耳環。她躲在男人身后亦步亦趨，像孩子似的東張西望。譚玉姐放下花繃子，伸個懶腰笑道： ? “哎呀，鄉里女人真可憐，頭發挽轉轉，耳朵扎眼眼，走路縮邊邊。” 突然，不知從哪兒竄出幾個街娃兒，追在女人身后喊： “鄉里貓兒，進城來， 腳上穿雙繡花鞋（hai）。 一走走到城門洞： 喲～？ 這么大的灶孔怎么燒柴？” 女人的臉一下紅到脖子，她垂下頭，盯著男人的腳后跟，緊跑了兩步，又放慢腳步，雙手不停扯弄著衣角。街娃兒們喊得更起勁了。這時男人猛一回頭，大吼一聲： “鄉里的貓兒， 街（gai）上的狗！ 你離了老子要討口！”? ? 譚家院子的公共茅坑，大糞一滿，郊區就有個農民來挑糞。說曹操，曹操到。農民來了。 他在后院茅坑里，舀了滿滿兩桶原汁原味的大糞，挑著經過大門洞，那個國人熟悉的經典氣味，在譚家大院彌漫開來。女人們皺著眉，側身躲閃著，一手扇風，一手捏鼻子，說話的聲音全變成囔囔囔的，像患了重感冒。 “背時鬼臭大糞！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 “討厭！歇個涼都不安生！” “喂！挑糞的，你眼睛長到溝子（屁股）上了？是個獨眼龍嗎？沒看見糞湯子瀝瀝拉拉灑了一路？” 盡管女人們罵罵咧咧，盡管她們每天都在清理內存，她們就是那個“屎”作俑者，社員卻不搭腔，盯著糞桶里的寶貝只顧偷著樂。今天他是用糞舀子，專門篦那干的，一坨坨舀上來的，比稀釋過的清湯寡水實惠得多，被罵兩句也值了。 跨門檻時，他把扁擔一頭輕輕抬起，跨前腳，壓低，再把另一頭抬起，收后腿，壓低……糞花花一朵都沒灑出來。越過這道檻，便踏著碎步，把那扁擔上下忽閃著，扭呀扭地走了。? ? 這時，一個背著背夾子的小青年走進了大門洞，那背夾子上捆著大鋪蓋卷和雜物，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彎著腰四下看看，小聲問： “王老師的家是不是在這里？” 女人們上下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黑紅的圓臉，留著個三七開的分分頭，那最長的一縷頭發，被汗水粘在前額。藍布對襟衣服上摞滿了補丁。手背上有幾道結痂的紫紅劃痕。腳上穿著蓑草編的草鞋，硬邦邦的后跟，把腳踝處的“螺絲拐”磨得暗紅發腫……一看就是個賣苦力的鄉里娃。 譚姥姥撇撇嘴，扭頭慢悠悠搖起了蒲扇。任媽瞟一眼青年，低下頭，一聲不響繼續飛針走線。許嬢嬢架著二郎腿，往嘴里撥拉了一口飯，吧嘰吧嘰嚼著，眼睛平視著遠方，自言自語道：? “我炒的這青辣椒，真她媽下飯！”? ? “我沒記錯吧？王老師的家在這里嗎？”小青年又問一句。 “你在問雞呢？還是在問鴨？”任媽終于忍不住開腔了。 “張三李四王麻子，總得有個稱呼吧？” “我以為他問墻呢。就是問墻，也得拍拍墻呀！”姥姥碼著個臉說。 許嬢嬢敲敲細瓷碗，用筷子對小青年指指戳戳： “哪來的這個鄉里貓兒？看你土里吧唧的樣子，沒進過城吧？問路連個規矩都不懂，我看你呀，一輩子就配當個背老二啰！” 女人們七嘴八舌一陣數落，小青年臉更紅了。他用手背擦擦臉上汗水急忙說： “對不起！大媽大孃，請問，王老師的家在這里嗎？” 譚玉姐趕快起身：“這是她的行李？跟我來，放她家門口就行。” 小青年對譚玉姐說，老師剛放假，學校還有點事，明天才能回來。? ? 小青年放好行李，出大門洞時，突然站住，高聲朗朗地說： “大媽大孃，剛才失禮了，沒有稱呼你們，是我不對。我給你們賠禮道歉”。他停頓一下，又說： “你們喊我【鄉里貓兒】，這是你們不對，應該也向我道歉。鄉里人有名有姓，不是貓兒狗兒，不是隨便被人嘲笑的！你們看不起【背老二】，我們不偷不搶，憑勞力吃飯丟人嗎？嫌我們土？你們吃的飯還不是從鄉里人的土里長出來的？笑鄉里人沒出息，你們有出息咋還靠我們養著？別把鄉里人不當根蔥，沒有我們你炒菜都沒佐料。笑我們穿得舊？沒糧吃你就會瘦成個猴！笑我們身上臟？沒糧吃你就餓得慌！” 女人們平常展牙巴勁，都像八哥那么會說。沒想到這會兒全成了啞炮。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個個臉紅筋脹，焦眉爛眼的，連見多識廣，能說會道的許嬢嬢，這時也把頭埋進細瓷碗，不讓別人看見她粉紅二色的臉。 小青年環視一周，又說： “我看你們也是進城不久的鄉里人吧？往上數三代都是農民，誰瞧不起誰啊！” 說完，他揚眉挺胸，背著空背夾子，邁開穿草鞋的腳，大步走了。? （王老師）? 第二天，雪峰小學的王老師，拄著拐杖，帶著10歲的小女悅耳，步行了十幾里路，回譚家院子過暑假。大門洞的女人們迎上來，念叨行李的事，王老師笑笑說： “我都知道了。喏，這是小解同學寫的信，讓我轉交給你們。他向你們道歉。”王老師知道女人們都不識字，就讓譚玉姐讀給大家聽。 那信寫了兩頁，一頁自我檢討，另一頁對輕視農民的思想做了尖銳批評。 “沒想到這娃兒還較真了。”女人們哼哼唧唧，半天才訕訕地問： “王老師，他是你學生嗎？” “是我教過的往屆畢業生。放假了來看我，非要幫我背行李回來。” “看不出這娃兒不但口才好，文墨也好呢。” “他已考上成都電訊工程學院，下月就去報名了！”王老師笑吟吟地說。 “喲？”許嬢嬢驚訝得眼珠子差點滾出眼眶，沒想到這個土得掉渣的背老二，原來是個下凡的文曲星！ “嘖嘖嘖嘖……”她不停地砸巴嘴兒，豎起了大拇指： “怪不得人家講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原來是個舉人！”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呀。” “這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人尖尖哪！”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喲！” 女人們嘰嘰喳喳議論著，眼睛和聲音變得格外溫柔起來。? （少年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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