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

五齡候

歷史不見得會記住每一年的高考，但永遠會記得1977年的高考。1977年的高考，是一個國家與時代的拐點，也是許多人命運的轉折，而對我來說，是…… ?47年前那個冬天，大雪節氣剛過，凜冽的寒風嗖嗖地刮，凍得月亮哆哩哆嗦半明半暗的懸晃在半空。恢復全國高考考試的前一個夜晚，老記拉拉扯扯地把我從集體戶屋里拽到院子，在距離西院墻幾米遠的地方站下。我正要嗔怪他不擱屋里好好復習，冷嚯嚯滴跑當院兒里扯什么哩哏?，不知道他打哪弄來兩塊大半截磚，一人一塊擺在各自腳下。他神神秘秘滴說：“咱倆要能一腳把磚頭撅出墻外，就一定都能考好”。哈，這個老記古書看得走火入魔，出這神叨滴幺蛾子。我提上趿拉著的棉水靰鞡，緊好鞋帶，像芭蕾舞里喜兒那樣踮起右腳尖，腳面平貼在立著的半截磚，向上猛地勾起，發力，咻滴一聲，半截磚劃出一道弧線飛出墻外。接著老記也把磚撅了起來，可那磚沒有出墻，咕咚一聲撞到墻后落在地上，跟隨著磚頭一起飛出去的還有他一只棉水靰鞡。這個邋遢老記，咋就不把鞋帶綁好吶，害我黑燈瞎火滴幫他去找鞋。穿好鞋的老記情緒低落苦著臉說：你沒問題，我特么完犢子了。我就勸他說這玩應不準的，可他還是悶悶不樂地回了屋。 ?高考是冬天的事。早在那年盛夏的一天中午，戶里老吳閑著沒事，拉我陪他去二隊集體戶閑溜達。一進屋，見只有蘇文和周野池在，這倆家伙分坐炕桌兩邊，桌上擺著幾本中學數理化課本，兩個大搪瓷缸子里，滿滿的沏著濃茶熱氣騰騰。見我們來，他倆撂下手里的書本，招呼我們坐，說其他人都出工去了，他倆嫌農活太累天也熱吃不消，不想出工。前一陣回家順便把中學課本帶回來，沒事兒看一看消磨時間。他們這話讓我捧腹，我說你倆挺仙兒，吃飽了撐滴不出工窩在戶里看這些沒用的玩兒應。漫說現在沒學可上，就有上學機會，都是推薦也用不著考，上了學再用功也趕趟兒啊。他倆呲呲滴笑，說就是累了，只想好好歇歇。回來路上，老吳跟我說，人家一個是媽在大學當老師，另一個爸在教育局做官，知識分子家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咱們比不了。我嘁了聲，啥公子哥，還不都是一樣當知青。 ?時間飛快，割完地眨眼功夫就是冬天，下了兩場雪，莊稼也都拉進了場院。11月份眼瞅著就快到月末了，我們得到了恢復高考的消息，這會兒我才劃過腔來，二隊戶那兩個小子挺不是物兒吶，感情他們早就知道了要恢復高考，卻悶聲復習秘不外宣。只剩半個來月的時間復習哪還趕趟兒，越急還越添亂，公社領導偏趕這時候找我去畫什么學大寨農田基本建設規劃圖，整耽誤我一星期的金貴時間。戶里20來人，除了我和老記，還有一男一女共四個知青報名參加高考。在社員家借來些孩子中學課本，幾個人忙三跌四用僅有的這些天抓緊時間復習。說是復習，其實一天根本看不進去多少書。戶里沒有報名高考的個別人，鬧不清是什么心理，大白天不出工，就囚在戶里咿咿呀呀唱樣板戲唱京東大鼓，小常寶、雷剛、江水英的唱段，還有火紅的太陽剛出山，朝霞布滿了半邊天……白天太吵，看書只是囫圇吞棗，等差不多半夜戲子們消停了，始能靜下心來看會兒書，可一會功夫，也困得睜不開眼迷瞪過去了。 正是忙著打場的節骨眼兒，玉米脫粒機一開就電力不足，生產隊停了全屯子的照明，晚上只能用自制的煤油燈。老記從棉褲腰沿子里掏點兒棉花搓成捻，泡在盛了煤油的玻璃瓶里點著照亮。雖燈光如豆，總比古人鑿壁偷光囊螢映雪強。后來不知道哪個出了個主意，弄張白紙叼在嘴上，對著煤油燈，把光返到書上，還別說，真亮了不少。亮天了互相一瞧，鼻孔都被煤油煙熏成倆黑窟窿。 ?我們公社被定為中心考場，周邊幾個公社的考生，至少要走十多里或二十多里路來參加高考。我們戶在公社邊上，幾分鐘就到考場，不用那么辛苦趕那么遠的路，我們自詡近水樓臺，向陽花木，好不得意。12月10日那天上午考數學，我知道自己個兒數學的半斤八兩，就沒有去考，在戶里看下午要考的政治。功夫不大，就見老記回來了。我納悶咋這么神速就答完了？老記懊喪地說，特么地拜提了，一進考場就開始蒙圈，眼瞅著試卷腦子一片空白啥都想不起來，去他娘滴，老子不考了。接下來那三科，老記再沒有去，躺炕上大被蒙頭悶登密。下午我去考政治，文科考場在公社大院西邊那個小學校，院子南邊兒的那一溜小平房。進了教室，也沒有什么考號之說，隨便就坐，在最后一排中間那桌坐下，卷一根旱煙點著，吞云吐霧先穩一穩加速的心跳，千萬別步老記后塵重蹈他的覆轍。卷子發下來，一看還好，題基本都是背得差不多的，不急不慌地把題一一答完，看下表，剩余時間還很充裕。逐道題一番仔細檢查，核算了下分數，僅有幾分題叫不太準，其它都心里巴巴有底，差不多是滿分卷。大冬天滴，教室中間那個破鐵爐子，佯死不活滴沒有丁點兒熱乎氣兒，交了卷扯呼，趕緊回戶暖和去。 ?第二天上午考語文。卷子發下來，前頭是幾個名詞解釋、語法標注、古文翻譯成白話文什么的。60分作文題目兩個選一個。前面那些基礎知識都小菜一碟，作文我選了《勝利的十月》。這作文題簡直了，說是專門為咱度身定做也毫不夸張。當年省里有一本32開本的知青雜志叫《志在農村》，定期發給各集體戶。夏天那一期里有一篇孫歌的文章，寫七六年那個舉國歡慶美酒飄香歌聲飛的十月，文章大氣磅礴，文采飛揚，讓我佩服備至五體投地，抄寫在小本本上并倒背如流，攪和自己的想法放在作文里，堪比金玉良緣天作之合。眉飛色舞地答完卷子，東張西望滴賣呆兒，就看到右手邊前面隔兩張桌子那兒，坐著九隊戶的老虞，只見他從書桌堂里小心翼翼地拽出一張紙，迅速瞅一眼即塞回去，然后在卷子上飛快寫幾筆，如此這般反反復復。我沖著他低聲說：老虞，你桌堂的東西拿過來給我看看，他悶頭只管寫不理我這茬兒。我說好小子你不給我看，考完我就舉報你。這下他害怕了，鳥么悄滴說你別聲張，等會兒，我答完就給你。拿到老虞那張紙一看，差點兒驚掉了我的下巴，竟是語文試卷的標準答案，除了作文，其它基礎知識題的正確答案一個不落都在上面。隨即對照自己試卷，把幾個不準確的地方稍作修改，哈，妥妥滴又是一高分答卷。 ?下午考歷史地理，兩科合二為一張卷，平分秋色各50分。我這兩天除了一支圓珠筆，一張草紙都沒敢帶進考場。挨著我的一紫紅臉上疙瘩溜秋貌似很憨厚敦實的人，但這老兄的威武霸氣，著實讓我刮目相看。他挎了個當年電工專用的棕色翻毛大皮兜子，里面鼓鼓囊囊都是教科書和一些復習資料。他剛進來時，我還以為是考場里哪旮瘩電出了毛病，找他來修電的呢。他背著那個墜得膀子都栽愣了的大兜子，趔趔趄趄徑直奔過來，噗通坐我凳子旁邊喘了半天粗氣，抱怨一大早幾十里路趕過來，不容易之類，才知曉他也是考生。考試一開始，沒寫多一會兒，就見他從大兜子里挺費勁地拽出一個像大辭海一般，有磚那么厚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書，在那一邊吐吐地往手指頭上噴唾沫星子，一邊從第一頁開始往下翻。我答得差不多了就問他，你嘩啦嘩啦干啥膩？別影響他人好不好。他說找“赤壁之戰”答案。我說不有目錄么？直接去魏晉那找啊，你從原始社會那翻，翻到打鈴也不一定翻到啊。他說“圍巾”？我找赤壁之戰，你讓我找“圍巾”？我說跟你說不明白，拿過來我給你找。他還不撒手，知識產權保護意識挺強。我一把奪過來，翻到赤壁之戰那頁說在這呢，趕緊抄。我全部答完全神貫注檢查自己的卷子，那個“電工”卻一直不消停。一會兒問我這個字咋寫，一會問那個字咋寫，其實都是很簡單的字，他居然不會寫。我說你上過學沒有哇，咋眼唄前兒的字都不會寫呢。他說以前都會，這不一著急就提筆忘字嘛。我說你別著急，慢慢寫，時間趕趟兒。看我不搭理他了，他就嘟嘟囔囔地說，哥們兒，你得幫幫我，你咋忍心你在大學里念書，讓我眼巴眼望地在大學外面轉悠呢。這時，前面監考老師發話了，后面那兩位同學不要交頭接耳，遵守考場紀律！我說，老師，他盯著問我，不告訴他，他不樂意，告訴他，我還拿不準兒呢，怕告訴錯了坑了他。老師就只沖他說話，讓他不興再問，我這邊才耳根清凈。 ?高考發榜那天，和戶里另外兩個搭伴兒去看錄取結果，一路咯吱咯吱踩著積雪來到公社。一張大紅紙貼在公社大院西面禮堂大門旁，十里八鄉來看結果的考生嗚嗚泱泱聚集了好多人。我們費了好大勁兒擠進去，在榜上密密麻麻的人名里尋找。戶里男生突然懟了我一下說，快看，你的名字在那呢。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可不是么，咱的名字就在那些被錄取的人名里哈。接著他倆也都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回來的一路大家興高采烈，即將成為天之驕子的興奮溢于言表，仿佛有團火在胸膛里燃燒。 ?風云難測，世事難料，一些事情總會以人意想不到的方式不期而來。那天晚上，有人來通知到生產隊開會。會上隊長說上邊下來個招工名額，大家選一下，看這個名額給誰。隊長說完，社員們嘁嘁喳喳了一陣，保管員張二哥搶先說了句推舉我回城，接著全體社員就舉手異口同聲地說同意。父老鄉親們的好心我領下，可是此時我是實在激動不起來。想想也是邪門兒，幾次招工沒我份兒，考上了大學，卻都來推薦我，這是神馬事兒。上學？上班？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面對兩難選擇，讓少不更事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想去思來，還是問問我家老子，總說他吃的咸鹽比我吃的飯還多，讓他拿主意吧。就給他寫了一封信，把事情來龍去脈稟報給他，等他回信定奪。 ?幾天后，信沒等來，卻等來一封電報，打開一瞧，上面就倆字兒：上班。我秒懂這是讓我回去掙錢，幫他減輕養活一家六口人的經濟壓力。父慈子孝是他從我記事時就灌輸給我做人的道理，他曾給我不厭其煩地講?老萊子戲彩娛親?、?黃香扇枕溫衾?、?王祥臥冰求鯉、吳猛恣蚊飽血?這些故事，待我識得字后，還把一本泛黃棉紙石版印刷的二十四孝給我自學成才。老子的決定，我不能忤逆。電報里那兩個字像一盆水，瞬間澆滅了我天之驕子那團火。罷了，忍痛割愛，也學老記那一句去他娘滴！他考不上念不了，咱考上了，也不去念啦！ 47年前的高考，改變了中國幾十萬人的命運，在那時代的洪流里，我應該是絕無僅有，獨一無二的悲催。大千世界里的墻形形色色五花八門，除了有形的觸目可及的墻，還有那些無形的神龍不見首尾的墻。不管有形或是無形，墻，既是安全的屏障，也是束縛的障礙。現實里的那堵墻我能輕松逾越。老子這堵墻終究讓我莫可奈何。 <a href="http://www.xsjgww.com/57p68qe6" target="_blank">《黑白顛倒》——兩年后報考職工業大的那些事</a> ????感謝老師精彩點評???? 圖片：感謝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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