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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們兒

天河水

<p class="ql-block">  觸人霉頭,令人生厭莫過于午睡驚夢的手機來電了。迷迷糊糊中摸到手機,掛斷,再響,再掛斷,如是者三,終于睡意了然。叮鈴鈴,又響,執著如此,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與幾分斗志,到底是哪路神仙,莫非緬北電詐?“哥們兒,譜挺大,掛我電話哇!”慢吞吞的一句京片子甩了過來。老高,是老高,腦子倏然清醒。“哈哈,哥們兒哪敢啊。你瞧瞧不到一點,午睡呃”</p><p class="ql-block"> 老高何許人也?小孩沒娘說來話長。按儒家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論,老高與我只能是朋友了??衫细咂贿@么認為,老高說,同利者朋,同好者友,朋與友兩撥人湊一塊兒,準沒好事。聽老高這么說,小胖先不干了,酒杯一蹾,指著老高鼻子喊“小高,你不拿我們當朋友,那我們是你什么?你說,說”“今兒,你不掰扯清楚,哥就跟你掰了”老高見小胖已有幾分醉意,就緊著找補“師兄,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啥意思?”“我是說,我們是哥們兒,是相互信任的哥們兒”“是啊,老高是說我們是比朋友更親的哥們兒”我也緊著打圓場?!翱浚歉鐐儍海≡趺醋C明?還相互信任!”“小高,你不是牛x嗎?你不是號稱熟讀經史子集嗎?你翻翻二十四史,父子相殺,兄弟反目的事兒還少嗎?”小胖分明是喝高了,鼓著一張娃娃臉,氣呼呼的瞪著老高?!霸趺醋C明!哈哈小胖兒我告你,信任就像內褲,你只要穿著就可以,沒必要逢人就褪下褲子,證明給人家看今兒你穿了。”三十年前,西直門高粱橋斜街,過了兩股鐵道,那所大學的單身教工宿舍的筒子樓里,老高、小胖和我斗嘴的場景,是常態。</p><p class="ql-block"> 老高,一米八幾的大個兒。戴一副啤酒瓶底厚的近視眼鏡,白白凈凈的留著不修邊幅的長發。穿著不甚講究,但是倒也干凈利落,大我五、六歲的樣子。按說大我五、六歲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彼時出生率極低,能來到這個世界已屬不易,居然還發育了這么大一個兒,這足以證明老高出身的不凡。也是,合四九城,家里有紅機子電話的宅門也真的沒多少。老高愛掉書袋,好為人師。很隨和也很偏執,甚至令人不堪忍受。例如,老高認為人的雙手很臟,曾經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篇科普文獻,論證說人的雙手沾染的細菌和病毒群落是衛生間馬桶的多少多少倍,言之鑿鑿。這事兒別人聽了多會一笑了之,老高不然,自此便不再用手抹洗涮飯盆,而是用手指捏著盆沿,先用開水燙幾下,然后在自來水龍頭下一沖了之。久而久之,他長用的飯盆內壁尚光凈,外緣卻蒙了一層油漬,僅憑外觀他的飯盆諒沒人敢用,反到成全了老高專享。又如,老高是堅決不看盜版書的,大有渴死不飲盜泉水,餓死不吃嗟來食的氣節。既然上升到了氣節,當然就更不會買盜版書了。不過,凡事皆有例外,老高也還是買過一回盜版書的。那天,老高剛領了工資,興致很高,就招呼小胖和我去吃油條。那時候,胡同口是有一油條攤的。剛出胡同,就碰見一小伙拎著一編織袋,吆喝著賣書。老高從小伙的編織袋里摸出一本書,翻了翻,就說小伙子,別賣了,你這是盜版的。小伙瞥了瞥老高說,要不你包圓買了,要不就別管。老高咬了咬牙,從褲兜里掏出一個信封,我就這么多,行你把書給我,不行咱去派出所。小伙子一把抓過信封,捏了捏,一溜煙跑了。老高隨手把編織袋里的書塞進了炸油條的煤爐膛里。害得小胖連著一個月給老高買食堂的飯票。</p><p class="ql-block"> 小胖兒比我小近10歲,一臉稚嫩,卻是老高的師兄。老高本科畢業,分到這所大學的政治教研室,教本科生哲學。課堂上常常是講者云云,聽者昏昏。心高氣傲的老高百無聊賴就報考了夫子的博士生。夫子是京城最高學府的首批博導,本專業泰斗級人物。陰錯陽差,老高和小胖兒成了夫子最早的幾個博士生之二。號稱本專業博士黃埔三、四期生。小胖兒高老高一屆,武大少年班數學專業畢業,聰慧過人,夫子力排眾議招小胖兒這個理科生做了他這個社科泰斗的弟子。小胖兒貪玩,夫子就指定他與老高結為對子,一幫一,一對紅。所以,小胖兒從來都是直呼老高為小高,以突出自己的師兄地位,盡管看上去兩個人像是兩代人。當然,老高是不客氣的小胖兒長,小胖兒短地招呼,偶爾有求于小胖兒了,也會拱拱手,喊聲師兄。</p><p class="ql-block"> 其實,老高也有發糗的時候。數九寒天,半夜看書或下棋實在餓了,宿舍又翻不出絲毫可食之物。老高也會攛搗小胖兒去食堂前偷拎顆白菜,當然按孔乙己的邏輯,讀書人是不能說偷的。小胖兒一般會穿上老高祖傳的軍大衣,跑到食堂前,摳起一顆白菜,往腋下一夾,大衣一裹,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一瞬間凱旋而歸,可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一顆白菜能生吃的菜芯不足三分之一,掏出撕碎加上白糖米醋涼拌那叫一個美。老高看到除菜芯外扔掉的大部分白菜,就有幾分心疼,不免嘮叨。“小胖兒,你只挖菜芯即可,剩下的菜幫伙房還能炒菜或包包子,都拎回來太浪費了?!眹Z叨多了,小胖兒就不樂意了。懟著老高的臉“站著說話不腰疼,下次你去挖一個試試”。試試就試試,老高是不屑于象小胖兒那樣偷偷摸摸的去拎,老高是光明正大的走到食堂前,四顧無人,下手便掏。寒風凜冽,滴水成冰,手凍僵了,老高也沒能掏開一顆白菜。食堂管理員打老遠看見老高撅著屁股擺弄白菜,就問“高老師,嘛呢?”,老高一驚,反應也夠快“我,我眼鏡不見了”“眼鏡?你不是戴著的嗎?”“哦,哦,另外一副,另外一副”。自此,“另外一副”就成了小胖兒拿捏老高的小辮子。無論何時何地,尤其是要爭辯不過時,只要小胖兒一句“另外一副”,老高立馬認慫。</p><p class="ql-block"> 我認識老高和小胖兒,記不清了是替小曾還是小邱還老高書。好像是一本港版的關于法源寺的學術書,書的扉頁和版權頁有書主人老高的手書題記和跋。寫的什么內容已模糊不清了,但清秀的字體和引用的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詩句仍印象深刻。我按圖索驥,曲里拐彎的找到老高的單身宿舍時,才發現他這兒距西直門飯店我的駐京辦竟然只需幾分鐘。敲門,很久慢吞吞傳來一個字:進。推門進來,靠窗的兩邊的兩張高低床的下鋪上一邊坐著一個人,左邊戴眼鏡,歲數大的是老高,右邊光頭娃娃臉的是小胖兒。兩個人半瞇著眼一個慢吞吞“馬四進三”,另一個急喊“車6平7”盲戰正酣。四顧,這個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上鋪、下鋪床下、兩人之間的三屜桌上、窗臺上,房角地板上都堆滿了書。約摸過了半小時,二人好像才發現屋里多了個人。我趕緊拿出書說:受小x所托還書。老高點點頭: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我是老高。就這樣,因書結緣和老高小胖兒竟混成了惺惺相惜的哥們兒。</p><p class="ql-block"> 要離開京城了,我特意提著兩瓶牛二到了老高宿舍。老高找來小胖兒,翻出一包花生米,一包鹵雞雜喝酒。平時老高不太喝酒,這天不用勸,三個人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兩瓶酒喝干,也沒說幾句話,悶酒總是傷感的。小胖兒再一次說“哥,非得離京?”我咧咧嘴干笑了笑,我相信那笑比哭還難看。老高慢吞吞的說:“夫子給小胖兒弄了個中字頭的什么什么研究會,你可以陪他混”小胖兒稍有底氣不足,“一張紙而已,皮包公司還有個皮包,我連個皮包都沒有,沒編,沒錢,沒人,沒槍,別說發達了,怎么化緣還沒想好呢!”我訕訕道:“胖兒,哥是有家室的人,得養家糊口??!”“小胖兒,甭勸了,人各有志,人各有命”老高慢吞吞的說完,隨即禪師偈語般說出了宋朝鄭思肖的寒菊: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我眼圈一熱,此后天各一方。偶爾有個電話。后來,老高去了某中直單位,小胖兒迷上了佛教研究。再后來,老高成了領導,小胖兒沒了消息。再后來,老高報上有名,電視有影,開會坐主席臺了。小胖兒還是沒有消息,老高說曾有人在川藏線上的一個寺廟里見過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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