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黑深深(54)小說

任素芳

三伏天，空氣如同滯流在空宇中般，沒有風，只有燥熱。老天爺實在憋不住了，午后，雷聲爆裂，雨水在云層的翻滾中，順勢瀉下。馬路上就地起水，地面上濺起連環漣漪，水泡串在一起，破了又在，起了又破。 雨后，天空如洗，藍藍的底色團起朵朵云彩，如同皂沫堆積的懸在山額岳嶺，妥妥地漂浮在空中的呈壯美畫。 樹梢處水珠欲滴，耀射著陽光的斑斕，空氣里多了些許濕潤。 從工資科報表出來，步子不由地走上大橋。河水微漲，略顯混濁，還夾著樹扦枝叉漂浮物，平日里有節奏的淙淙之聲此時暴燥雜亂。 依偎在橋欄處，柱子的心緒難以平靜。 籃球廣場上鬧事的第二天，柱子就被社里叫去，坐上礦上的敞篷大汽車前往礦務局接人。 車庫除司機外，還有一個跟車的。這個跟車的不是別人，正是劉萬萬的胞弟，毛女兒的小叔子二萬。一路攀談，知道這小子和毛女兒已被礦上召工。毛女兒到了職工大食堂，主要服務礦領導的小灶區。柱子這才明白，為什么在職工大食堂很少見到毛女。二萬到了礦上的大車隊。 車隊是最搶手的單位，礦領導有孩子不敢提干，參加工作不用下井，直接到車隊學修理當司機。人們有這樣一句串話:“四個轱轆一轉，給個縣長不干?！痹谫Y源緊缺的日子里，司機天南海北地拉貨，哪次歸來都是缽滿盆滿的。劉二萬一參加工作，不用下井，就到了車隊，這是礦領導子女的待遇。這里有什么貓膩，估計與毛女伺候領導有關系。 柱子沒敢多問其中原因，拉家常的口吻中得知，二萬萬一直和嫂子毛女住在一起，能感知到二萬萬對毛女的鐘情。有些事情沒有必要弄明白，心領神會就好。 局辦公樓廣場上，太陽直射在黑壓壓的人群中，不知怎么一下來了這么多搖著輪椅的工殘人員，少說有二百多人，場面可謂壯觀。他們都是為了調整工資聚在起。 礦上離礦務局有三十多里，最遠的也有六十多里。沒有車子，這些人靠著雙手搖動，同一時間趕到這里，路途兩旁都是拉煤的敞車，煤面子飛揚不說，還有道路坑坑洼洼，一路口干舌燥，真是不易。 各礦都派來了敞篷車，目的只有一個，把這些人勸退，直接拉回家。礦上勞保科的人在人群里尋找本礦工殘人員，柱子和幾個年青人把些人連帶輪椅抬上汽車，安全地送回家。 看著這些人，柱子不由地想到成元兄。大凡坐輪椅的工殘，普遍都是腰椎神經爹損，下半肢沒有知覺。通常屎尿不能自理，他們坐在輪椅上從尿道穿過一根膠皮軟管，尿液自動流出，流在掛在輪椅腳踏板處的一個塑料袋子里，滿了陪伺人幫倒掉。他們從坐上輪椅開始，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如果陪伺人耐心些，多活個三五平。像成元兄那樣，最多是兩年。 高位癱瘓這樣的工傷有時不一定是非常危險的作業區才會發生，柱子記得小時候有個鄰居玉成大哥，在井下皮帶巷清理浮煤，彎腰鏟炭時，從皮帶上蹦下一快拳頭大的炭蛋子，正好砸脖子后頸椎上，當時就癱瘓。只見他滿臉折皺的父親每天推著他曬太陽。玉成的眼神空蕩蕩的，他父親的眼晴也空蕩蕩的。沒有兩年，玉成哥走了。 這些搖輪椅的多掙幾個又有啥呢？沒有誰眼紅的。 這一鬧真還出了不少政策。特別是癱瘓或半癱工殘，原則上每人派置一個專門陪伺人。家里有在礦上當職工的，可不用再上班，可頂替專業陪伺人。如果家人上班，礦上可出一份與工殘人員相等的工資，自己雇人。一般情況下，家人領了這份工資，也不雇人。像辦公室主任老婆這樣的工殘，可享受這樣的待遇。另外像彪子這樣的工傷，根據醫院鑒定定殘疾等級，基本上能保留原工資。 礦上百分之三的升工資序幕也拉開。每天跑腿的都是和柱子一樣的區隊辦事員。他們根據隊里的決定，領表，填表，報表審核，升工資的不是他們。 柱子拿到文件時想著去年趙生財書記畫的餅，只要有一個指標，就考慮給柱子。這次隊里按百分之三，四舍五入，隊里有六十多人，正好給兩個指標。攥著文件，柱子默默祈禱。 回到隊里，柱子把文件交給書記趙生財。趙生財滿臉嚴肅，拿起文件仔細地看著。柱子不忘給點根紙煙，等著書記兌現諾言。一根煙抽完了，文件也看過了。趙生財抬頭看看柱子。 說:“先回去休息吧，夜班挺累的。指標如何用，給誰得隊里研究決定?！?lt;/p> 工資科發下文件，有個時間要求，文件當然也有條條框框。時間是一周內上報，條條條框框中主要強調特殊貢獻。優先出席省、市、局的先進模范，還有排除重大安全隱患或解決技術性難點的。 書記也沒有像上次那樣，讓柱子查出勤，收證書。報表時，兩個指標一個是書記的，另一個是隊長的。如果說基層一線領導，從五級工長到六級上，不算很高。五級工是63元多點，六級工是72元多點。不給自己沒毛病，不要說兩個指標，如果有三個也輪不到柱子。 在工資科辦事員們排隊等著，審核的人說:“看來這次升工資的大都是單位的一二把手，還是當官好。” 說話間，一些段子相繼成了眾人的話題。說是礦上一個新建單位叫立新科，重點開發非煤產業，以生產燈泡為主。從領導到工人，一是一些老弱病殘，二是井下的一些工傷人員。單位只有三十來號人，只給了一個指標。書記科長兩人都是七級工，兩人關系都挺好，為這一個指標，誰也不好意思撕破臉，可誰也不甘指標給了對方。 表面上說:“咱哥倆誰升不是升?！毙睦飬s說:“跟我爭，告訴你四個字——球鍋沒有?！?lt;/p> 和礦上多爭取一個指標，甭說是個非煤產業單位，就是采掘一線，也沒誰給破這個先例。最后，工會主席當了個和事佬，由二人呈述各自的情況，讓全體職工無記名投票。 書記說:“我是抗美援朝戰場上下來的老兵?！?lt;/p> 科長說:“抗戰時我當過兒團，解放戰爭給部隊送過信，抗美援朝我是第一批入朝的老兵。” 書說:“我家孩子多，村里還有已過花甲的老母親?！?lt;/p> 科長說:“拉倒吧，誰家好像沒有孩子娃們的，誰村里沒有老母親，我還有個老父親呢?！?lt;/p> 最后，投票結果，科長比書記多一票。書記也只好認了。 又有人說:“我們書記這次升資后，超過八級工，直接上了九級?！?lt;/p> 任何一項利民政策出臺，上邊出于好心，可到了下邊就變了樣了。引出一系列的不公。 機電科的辦事員說，我們機分廠領導沒占，只一個指標，在兩個工人中爭。一個是1969年參加工作的，人老實，上次本該升，結果沒升。一個是1971年參加工作的，新來的廠長是他家的婊姑夫。民義測評，都傾向1969年的老實人。1971年的有姑夫，民主還有個集中，測評就是個幌子，最后1971年的升了。 橋面上穿梭的人流漸漸增多，遠遠地見橋頭一對夫婦攙扶著走上橋身。近了，是好久沒見到的郭占宏的爸媽。這年可把他一家折騰的夠嗆，占宏的爸人老了，瘦了。占宏的媽瘋癲的狀況稍好些，明顯癡呆，眼神游離，不在狀態。 柱子想躲在，真不知怎樣面對，又怎樣安慰。他不想勾起二老的悲傷情緒。說話間走到跟前，說什么呢？從何說起？所有的安慰都是蒼白的。想開點，是一句話，事情沒有落在自己頭上。 橋頭飄過微風，柱子看著二老，二老看著柱子。沒有言語，占宏的爸眼圈已濕潤，這是不由人的。 沒有招呼，勝過招呼。老倆口一步三回頭，柱子目送著。 很久，柱子回過神來。天空的云朵飛快地飄移著，河水慢慢地漲起，將岸邊青青的草涮起，隨河水流走。 人世間，大概就是這樣。如果天空一直是碧空萬里，沒有云彩的點綴，是不也單調無奇。如果沒烏云密布，哪來雪雨交加，雷電閃照，又哪來眼前的晴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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