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鄉愁的門檻上

老桃樹

坐在鄉愁的門檻上 ● 夏日盡，熱未了，水未央。送走了三伏天的37度，迎來了秋日的40度。連續幾天的悶熱，和秋天的啞巴蚊子一樣厲害，河南有句老話，“啞巴蚊子不出語，咬死人”。無論對于自然的蚊子來說，或者是對于秋天的悶熱來說，亦或是對于一些人的比喻來說，都是很貼切的。 高溫之下，必有暴雨。秋雨一開始就不是“綿綿”，而是比夏雨更滌蕩，一夏天沒有淹沒的街道，在秋日里成了流淌的河；夏天里沒有用上的沙袋子，在秋天里派上了用場。 悶熱暴曬，讓你相信，“烏云是遮不住太陽的，是的，遮不住的”。暴雨如注，讓你大叫，“呸，烏云是能遮住太陽的，是的，能遮住的”。 這個秋天，一開始就不如人意。 ● 小城里從七月份就開始暖氣改造，汽改水。挖開了幾乎所有的主干道，藍鐵皮成為今年夏天這個小城的主色調。當然，擁堵的喇叭聲，成為今年夏天這個小城市內交通的主旋律。于是我出城回村。 沙河邊的村里，經夏日的暴曬，又遭到秋日暴雨的蹂躪，街道一邊的排水溝堵了，水漫過村里這唯一的大道，放飛了“水向低處流”的夢想。雨停了之后，村里的道路上“各家自鏟門前泥”的自覺都沒有了。于是我就坐在了沙河邊的玉米地，遠遠地望著這個村子。 向北看，是熟悉的喧囂的小城。向南望，是夢中那個孤獨的故鄉。我坐在城鄉之間。我坐在了鄉愁的門檻上。 ● 爹娘在，這個村是我的家。爹娘不在，這個村就是故鄉。 爹帶著我種下的那棵泡桐樹早就砍伐了。當初種下的時候，我娘說，等我老了，就用這棵樹給我做個老屋。娘活到一百多歲，那棵泡桐樹卻熬不住了，先倒下了。 那棵樹剛種下是個小樹苗的時候，我夏夜里起來尿尿，就對著那棵樹。沒幾天，樹葉就黃了，我娘說，你再對著樹尿尿，樹就會被燒掉葉子的。我說，不是我自己尿的，我和我爹一起的。娘對著我和我爹俺爺倆好一通數落，最厲害的還是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 娘帶著我多次修繕的三間老瓦房已經倒下了。那三間老瓦房我爹說是他太爺爺蓋起來的。每次修繕的時候，爹都不在家。我娘一開始埋怨我爹，我就給我娘說，將來我一定把這三間房子扒了重新蓋，蓋成全村最漂亮、最結實的房子。娘一百歲的時候，我又給娘說，咱娘倆回家蓋房，你看著我蓋，蓋成三層樓。每當這樣說的時候，娘立馬就兩眼放光，笑得臉上溝壑縱橫。 最終娘也沒看見我蓋起來的三層小樓，娘走了，三間老瓦房沉重的房頂承受不了歲月的侵襲，庇護了陶家幾代人之后，終于在我這個敗家子手里，葉落歸根般的完整掉下來了。清理出來水桶般粗的房梁后，四面墻組成的斷壁殘垣內，那棵泡桐樹留下的根，長出了一棵新的泡桐樹。 我是否再把這三件房子蓋起來呢？沒有了爹娘在的村子，我為誰蓋起來呢？ ● 我用憂郁的眼，坐在沙河邊看這個有著五百多年歷史的小村。 每年都飛來長腿“老等”的河邊，已經沒有那一排槐樹了，每年春天也再不會有槐花撲鼻的香氣了。挖沙賣沙后留下的深潭，一潭死水，讓沙河里沒沙成為了現實。村里那兩棵標志性的大槐樹，應該是建立這個村的時候祖先種下的，我記事的時候就沒人敢爬那兩棵樹，老人們每年祭奠的時候還對著樹燒紙錢，真的說“樹上住著神仙”。不知道是哪年，莫名其妙的兩棵樹都枯萎了，倒下了，砍伐了那兩棵樹的地方，成了宅基地，住進了新的“神仙”。 村頭的小石橋廢棄了，橋洞也被樹枝淤泥堵塞了。當年我曾象魚一樣，從橋洞西邊扎猛子，從東邊出來，這是村里男孩子會不會被淹死的標志性考題。如今，小石橋上每塊鏨刻著“嘉靖”字樣的長長條石上，淤泥已經半尺厚了。 晚霞下，再也看不見村里裊裊飄起的炊煙了，因為不準燒柴火和煤了，家家戶戶都是液化氣灶。 村里唯一的那條街上，粉刷得雪白的墻上，紅色的“金山銀山”奪目的鮮艷。 村里已經有幾戶是三層樓了。草房子、小破瓦房、土院墻、柴扉門已經成為了年輕人不知道的單純。每家每戶都是高墻大院，大門樓都是可以開進去小汽車的大鐵門，關起門來，有一種莊重的嚴肅和神秘。 家家戶戶都有狗，一條甚至幾條，拴在院子內。一條狗叫了，滿村的狗都在狂吠。后街陶旺仁家的狗，是條身強力壯的土公狗，誰家母狗發情了，就牽著找那條公狗，它的子孫，已經遍布了半個村子。 外邊看村子的家家戶戶，別墅式的紅門白墻透出了經濟的殷實。不敢進院子，不敢進屋子。院子里沒有樹了，秋天的紅辣椒、晾曬懸掛的黃玉米，是再也找不回來的秋色。屋子里的床上，是春天到秋日一直都沒疊起來過的棉絮。屋子內的空曠，與外邊看這棟建筑的氣派，那差距讓人瞠目結舌。 大街上，“老頭樂”唧唧歪歪的開過來，得躲著點，開車的陶老六離開了這個“老頭樂”，只能扶著墻走。村頭，幾個老頭用渾濁的眼，辨認著回村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是我的發小。 鄉愁，孤獨和悲涼的啃噬靈魂，只剩下過去那點遙遠的記憶的火苗，鬼魅般剎那閃現，燃燒出一絲溫情，讓心跳瞬間加速。 鄉愁入骨。無論她有多少不盡如人意，我依舊對她一往情深。因為我生于斯，長于斯。 ● 坐在鄉愁的門檻上，旁邊就是玉米地。采幾朵野花，綁在玉米須上，玉米就亭亭玉立了。 秋蟲在玉米地里詩人般沉吟，秋風吹過玉米地，一陣玉米葉子相互擁抱的欣喜隨風飄過。唯有田野，在秋天里欣欣向榮。 沉浸在這樣的田野里，我們還要詩做什么。這天籟，比任何詩都有詩意。鄉愁就是那片田野和這片玉米地。 ● 時光太快，鄉愁如沙，指縫太粗。 十八歲的時候，老家是兩手不用抓就可以任意揮灑而揚起的沙灘，離開這里是每個孩子的夢，擺脫這個小村的束縛，越過山丘，是面高擎的旗幟。 二十八歲的時候，老家是抓在手里可以任意從手指縫中跑冒滴漏的沙，父母都健康，家就是靠山，如果在外沒困難，回什么家呢？好不容易揮了揮手，老家，就是一片不想帶走的云彩。 三十八歲的時候，老家是握在手中不時看看還有多少的沙，上有老下手小的日子里，老家，就是心中的念想。 四十八歲的時候，老家是攥在手中不敢打開看的沙，無論在外混的如何，老家的父母和老親舊眷都覺得你應該反哺老家了。老家，就是心中的一塊疤。 五十八歲的時候，老家就是鄉愁了，是雙手合在一起端著害怕流失的沙。溫情脈脈，得意和失意的時候，可以去修行和撫慰的地方。老家，就是心頭的朱砂痣。 我今年六十八歲了，鄉愁就是捧在手心里的沙，晃一晃就漏完了，她微笑的看著我，我敬畏的匍匐在她的腳下，老家，就是心中的一座佛。 坐在鄉愁的門檻上。我捧著鄉愁的“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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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鄉愁的門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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