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墻下的歲月

了·

一個暮秋下午，天氣炎熱至極，百無聊賴時翻看過去拍攝的相片，北方村莊呈現的畫面一幀一幀回放著從前，舊時光里塵封的零碎片段，隨即在腦海泛濫開來。記憶儲存的往事如潮水翻涌，一次次席卷，拍打著封存的心門，一幕幕老畫卷跨過時間軸在當下流泄。隨著年紀慢慢更替，心便不再似少年時思無遠慮，偶爾會在無常中患得患失。心里曾住過的人像隔著一個遙遠又虛幻的世界，我走不進去，那里的人也走不出來，就這樣，彼此念掛消耗掉了歲月。 村莊里常住的人越來越少了，年輕力壯者為奔赴前程背井離鄉，剩下些老弱守著村莊，守著故鄉彎彎的月亮。親人許久不見的日子，各自為對方祈禱著順遂平安，不知異鄉燈火是否如故鄉的月光一樣明亮，讓遠行人雖受困于他鄉，但是身心并不迷惘。矮墻下的光景，野花兒開的燦爛，沒有人愿意停留去附身欣賞一朵花的盛綻，盡管那香飄滿了村莊。小孩子依舊頑皮穿梭于巷弄里，往來叫賣的小販，說一口流利的鄉音，每每聽見，像做過一場久違的夢，只有在沉睡的夢中，才能呈現的如此真實清晰。 父親這一生，除了養育我們，養過最多的就是羊了，一是能減輕生活負擔，二是給涼薄歲月找了些可以相陪的伴。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一個人撐起我們整個貧寒的家，養活了三個兒女，我沒法形容他獨自走過的泥濘又沉重的歲月，也沒法言述他長長一生里密布的孤單。成年后，我便四處奔波，去過許多不是家的地方，為一立身之地，穿梭在各個城市的燈火與逼窘的巷弄，在不屬于自己的繁華里徘徊漂泊。自二十歲起，一年回不來幾次，靜下來，認認真真數數日子，我虧欠故鄉和父親太多。他養育的孩子不如他養育的羊，羊都能記得那些清苦光陰里一個老人佝僂著背照拂的恩情。而三個兒女各自在千里之外屈就于生活，將年邁的父親滯留村莊里，一天一天數著年華形單影只的老去。 八十歲留影時，他眉目含笑，站在舊屋檐下溫柔的看著我，小小的個子瘦的贏弱，眼睛里滿是藏不住的愛意。而我，卻數不出他蒼老皺紋里究竟凝結著多少苦難與生活悲喜。他每天雷打不動，喜歡去村東頭的樹林里牧羊。到了秋天，那里的樹葉落了一層又覆蓋一層，羊愜意的徜徉在秋光里，啃食樹葉。他看著它們笑，后背倚靠著一棵如他一樣年邁的樹，兩個老伙計各自相對無言，卻又洞悉彼此之間量子糾纏的霜雪朝夕，被風吹拂心思，共渡日子，待時間悠悠流去…… 父親在我幼年時栽下的樹，和我有著差不多的年紀，延伸的枝蔓覆蓋了大半個院落，土墻澆筑的房子里沉淀的都是質樸歲月。我和弟弟總喜歡在院子的樹蔭下吃飯，一碗玉米粥就著一碟小咸菜，粥里放上自家種的紅薯，咬上一口甜的舒心，好吃到忘記了悲傷的事。那個年月，日子清簡，過年時喜慶的門聯一帖就是一整年，土房子里沒有奢侈的家具，僅僅有兩張可以睡覺的床，一張四方桌，幾條方凳，一個貼花的水壺，兩個老茶缸，和母親結婚時祖母縫制的被褥，就組成整個家的全部。 父親年輕時，是我們那兒十里八鄉稱得上名望的魯班師傅，總用他敲敲打打的手做出好多木工匠人才能完成的活路。大到出嫁姑娘紅事兒要用到的喜慶嫁妝，承載身軀入土為安的白事棺材，小到桌椅板凳，他都能得心應手做來，父親用他勤勞的智慧縫縫補補著光陰，在我冗長的記憶里美好清晰。總覺父親生來得一雙能成事的手，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沒有釘子的年月，榫卯結構嚴絲合縫鑲嵌住木頭，制作成不同的生活家居，美觀又結實的承載著村里人形形色色的生活。院墻是父親用半截的轉頭壘起的矮墻，太陽好時，四處透著光照在院子里，整個家在光暈中變得祥和又安寧。我看著父親在院子里忙碌，日子有了具體和新意，我也學著父親忙碌，過早承擔起母親的角色給弟弟們做飯洗衣。 一個大鍋灶燒煮著真味歲月，那時做飯簡單，搟個面條，蒸個摸摸，就是我和弟弟上好的盼頭，要是還有余糧和余錢，能稱些肉剁成陷，包成包子，或包成餃子，那日子啊就像開了花一樣，無比的燦爛，弟弟們眼睛都不眨的，總能吃上好幾個。后來，走南闖北的那些年，再也沒嘗過故鄉的煙火，柴火燒出來的飯香常常繚繞在夢里，想來，總望塵莫及。 兒時，總覺得矮墻特別的高，放學后，做完作業就想出去玩，父親硬是不讓，便早早關上外院的門，農家里一攤子事等著做，燒火做飯，喂羊喂雞，總之，家務事根本忙不完。少小的歲月，貪玩是每個孩子的天性，可我們沒有選擇，我和弟弟就眼巴巴的望著那高出我們半截身子的墻，生出一串一串冒著幽怨的嘆息。總想著長高一點，再高一點，這面墻就擋不住我們了，盡管墻外面也沒啥可貪戀的。可那時的我們就像圈不住的鳥，總向往外面自由的天地，想著往外跑。多年以后，我和弟弟們就真的飛出去了，飛出村莊，飛出了平原，飛到遠方更廣闊的世界，可是啊，心卻生根在小小村落里。父親守著光陰蹉跎著華年，不再是記憶里年輕的臉，我甚至都不清楚他是怎么一下子老掉的，不，不是一下子，而是一個人長長的活過孤單影只的歲月。 夏天時，壁虎在燈火照耀著的地方活躍著捉蚊子，神奇的一幕不停在眼睛里呈現，那時候就覺得，蚊子也好無辜，總是悄然不覺得被壁虎吃掉。我曾經無數次哀悼過它短暫又悲催的一生，盡管，蚊子從未曾對我生出憐憫之宜，直到現在，我骨子里慈悲根深，不殺生，成為我奉行初心，守護生命敬畏自然的誓愿。后來，久居西北多年。壁虎，我再也沒有機會見過蚊子倒是長情，每年夏天從不缺席對我衷心陪伴。 自從我們離開故鄉后，父親的院落也是熱鬧非凡，它成了無處可去的流浪貓們的聚集地，全因父親頻繁地投喂，后來，也是毛孩子們共同安居的家。每一只流浪貓都像極了當年幼小的我們，父親見不得它們風侵雨淋無食無依。大字不識的父親曾說：“善待生命，就是善待我們自己。” 矮墻下的歲月于我，有著無法深述的情義，那一幀一幀的美好串聯起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的幸運。看似平凡又清簡的年景，用瑣碎生活中的小事情，織成我身體堅潤的骨骼，一一細密涵養著精神，生成我鮮明溫良的品性。如今，我再次站在矮墻下，早已高出它半截身子去，突然好懷念小時候透過墻的縫隙折射出來的光暈。父親那時還很年輕，未見生出白發，未見皺紋痕跡，懵懂歲月失去后，你才能從蒙塵的時光里拎出一段，然后拍拍上面沉積的灰塵，讀懂它當年深藏的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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