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

唐老鴨

我的先祖，原不在南陽，在光緒年間流落于此，經幾代傳承，后輩們也不知來于何地。父親的老爺，也就是我的太爺，在清朝衙門當差，是府衙的班頭，曾是威風八面、顯赫一時的人物。聽父親說，太爺生性好賭，一夜之間，輸盡家資田產，被債主掃地出門。因羞于見人，趁著更深夜靜，拖家帶口，一挑兩擔，流落至南陽。太爺臨終前，說聲愧對祖宗，便含淚無語，直死未吐露原籍何地。太爺之后，幾代單傳，到我父親這一輩，兄弟四人，父親排行最小。父親生下來時，就有嗽喘病，也就是現在的氣管炎，一哭泣便喘鳴音不絕，爺爺多有嫌棄，又因家道消乏，無衣無食，即把襁褓的父親送給了鄰村富戶。年少的二伯強烈反對，偷偷跑到富戶家將父親要回。懂玄學的舅爺，聽后大驚:“兄弟四人中，唯有老四可光耀門庭，送不得，送不得”！好在，有驚無險，離而復聚，爺爺漸漸接受了父親。 父親五歲那年，日軍多次侵入南陽，當地百姓常常跑到荒效野外去躲避，名曰“跑老日”。一天清晨，大鑼篩響，保長高喊“老日來了”，頓時，村里一片混亂，人們扶老攜幼的跑向東溝，爺爺一家也緊隨其中，到了東溝，已近中午，查點人數，才想起把父親忘在床上。張惶之中，十六歲的二伯，再次不顧一切的去救父親，爺爺攔阻不過，只好由他前去。二伯悄悄潛回村里，溜進院內，見棗樹上拴著兩匹洋馬，兩個日本兵把門板拆下，正躺在上面呼呼大睡。膽大心細的二伯，輕手輕腳跨過日本兵，走進屋內，在床上尋找父親半天，卻沒找到，只好悻悻的離去。原來，機靈的父親看到日本兵到來，急忙藏到床底下，抱著床腿蹲在地上。日本兵搜索室內，刺刀在床下亂戳，父親很害怕，緊張的注視著外面，不敢動彈，更不敢哭喊。但當二伯進來時，父親卻睡著了，粗心的二伯又不知父親藏在床底下，白白錯過了一個絕佳的救人機會。盡管如此，卻難以想像，一個五歲的孩子是多么的機智！ 第二天，不甘心的二伯，又潛回家中，這次卻被日本兵發現，日本兵給了二伯一對帆布桶，讓他挑水，二伯起初沒聽懂，日本兵就用槍托砸他的腦袋，二伯才挑起水桶出來，到了井邊，二伯見左右沒人，把桶往井里一扔，拔腿跑了。二伯第三次救父親，已是第四天了。見日本兵在東麥場集合，二伯又潛回屋中，在床上焦急的找著，餓得發昏的父親見二伯到來，在床下一把抱著二伯的雙腿，二伯才恍然大悟。見父親奄奄一息，一臉的屎尿，便急忙抱起父親跑了出來……這是父親給我們講過無數次驚心動魄的故事，每每聽到那緊張的時刻，總讓我們血脈賁張，難以平靜。在那苦難的歲月里，命運成就了多少感人肺腑的故事，以供后人敬仰和回味，感念伯父的忠勇，感佩父親的堅強！解放后，父親入小學，上高小，再上高中，是兄弟四人中唯一有學問的人。初在生產隊當會計、隊長，又接著參加工作，進小公社，入管委會，再后調供銷社，一路努力，一路風雨，父親很快煅煉成為一個成熟有為的青年。 六十年代，父親與母親結婚后，陸陸續續有了我們兄妹弟五人。那時，因家徒四壁，缺吃少穿，大伯二伯都未成家，一直跟著我們生活，父親用微薄的工資，養活了我們一大家人。后來，父親每月的十幾元工資，遠遠不能養家糊口，大伯二伯只好分開另過，但父親仍不斷地在周濟他們。而母親除了照顧我們的同時，每天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由于勞動力少，掙的工分也少，每年都被生產隊劃為“缺糧戶”，除分糧少外，連分菜都比別家差一大截子。分得的糧食，總不夠我們填飽肚子。每年，度過漫長的冬天，熬到次年春天，父親便四處借糧，我們常常是面黃饑瘦，嗷嗷待哺。母親下地干活，讓幼小的大哥照看我與妹妹弟弟，我多次玩水被淹，被人救起，父親知道后，常常擔憂不已。一次，母親在地里干活，大雨傾盆，大哥領著我們四人無處躲藏，只好依偎在大樹下，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待雨歇，父親從單位趕回，當看到大樹下睡著的我們，不禁淚流滿面，深深的愧疚感讓他久久不能釋懷。從此，每隔三兩天，無論再忙，父親都要抽空回來看看。 每次回家，父親都會給我們“捎包”，或點心或白饃，我們歡喜雀躍，像待哺的小鳥，伸著脖子，張著嘴巴，等待著父親的喂食。那時，盼著父親回來，已成為我們兄妹五人最開心最幸福的事……再后來，家庭的重擔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母親的脾氣漸漸變壞，時不時的與父親爭吵，父親從來都是隱忍不發，逆來順受。一次，因瑣事母親罵了父親三天三夜，不讓睡覺，不讓出門。父親只好天天給母親做飯洗衣，直到母親氣消，卻始終沒有一句怨言。父親對我們說:“你媽不容易啊，讓她吵吵嘴，跑跑氣，減減壓，她為這個家犧牲太大了”！說罷，父親淚眼模糊。父親的胸懷是博大的，他的包容與真情，擔當與責任，深深的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那時，我暗暗下決心，長大一定要干一番事業，一定要孝敬父母，不辜負父母的殷殷大愛……父親為人正直，嫉惡如仇，看見那貧弱的、可憐的，既是把自己褲子當了，也要幫襯。看見那仗勢欺人、欺壓良善的，便要橫眉冷對、仗義執言。為此，父親雖然在村里威信很高，卻也得罪了一些心懷叵測的人。 這些人，趁父親不在家，便合謀欺負母親和幼小的我們。除了二伯，其他伯父都是老實巴交的人，膽小懦弱，遇事不敢抗爭，這更助長了這些人的囂張氣焰，母親為此沒少受氣受罪。一次，母親喂養的母豬被這些人用藥毒死，母親心疼得幾天都沒吃飯，出去罵幾句，反被人毒打，母親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在，有父親在，找大隊，去公社，打官司，對簿公堂，最終伸張了正氣。如此惡劣的事例，數不勝數，直到我們漸漸長大，這種狀況才得以改善。父親經常教導我們，做人，要有品德，要孝敬父母，要善待窮人。做事，要有始有終，上對得起社會，下對得起良心。父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有一個冬天，大雪紛飛，一乞丐在麥垛里凍得發抖，被父親看見，即將乞丐領回家中，這一住就是半個月。待天晴雪霽，乞丐才慢慢離去，臨行，父親還送他一袋雜糧饃。這一送不打緊，卻害得我們三天沒有饃吃。這些悲憫之心，足感父親的善良與厚德。 一九七零年，爺爺病重，父親天天回來侍候，榻前盡孝，端屎端尿，無微不至。父親用架子車拉著爺爺，徒步行走百里，四處求醫。為了給爺爺治病，父親借遍四鄰，債臺高筑，最終沒能挽留著爺爺的性命，父親悲痛欲絕。拳拳孝心，感人至深。父親是一個有學問的人，字寫的好，文章也好。每次回來，都要專心的教我們怎樣讀書，怎樣寫作文。我們兄妹之所以都有一定的寫作功底，這與父親的熏陶是分不開的。父親的箱子里，有一本發黃的線裝《三俠五義》，豎著閱讀的那種老版本，在那個年代，這類書是禁書。上小學時，我經常拿出來偷看，因為是繁體字，看的似懂非懂。被父親發現，他不但沒責怪，反而幫我翻譯，我如醉如癡，被小說里的包公、展昭所吸引，也為他們的忠君愛國、仁孝俠義所傾倒，并崇為偶像，樹為典范，敬為神圣。誰曾起，一本兒時的禁書，整整影響了我的前半生，至今仍受益無窮，成為我人生的座右銘。一九八零年，大哥與我同時考上高中，家庭的負擔更重了。我倆每星期都要定量拿一些錢和饃，才能勉強保證每日的伙食，十三歲的我，拿去的饃與飯票常常不夠吃，每天都餓得發昏，父親與母親愁得徹夜難眠。 無奈之下，父親只好再借錢借糧，每臨上班或外出，自行車后座馱著一只空布袋，走到哪里，借到哪里，陪著笑臉，厚著臉皮，逢人便說好話，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受了多少人的白眼，終于讓大哥與我完成了學業。隨之，二妹進高中，上大學，父親與母親更加拮據不堪。由于長期借貸，未能及時還款，父親在銀行的信用度很低。一天，信用社人員到家催貸，面對對方的訓斥，我親眼目睹，父親是怎樣的討好與乞求，卑微之態，令人心酸。再后來，大哥與我娶妻生子，兩個妹妹出嫁，兄弟結婚，父親一路荊棘，跌跌撞撞，嘔心瀝血。為了孩子，一直在貸款與借款中周轉，待到我們兄妹弟五人的大事完成，父親卻老了，不知不覺的步入了暮年……二零零五年后，父親的身體已大不如以前，氣管炎發展為肺氣腫，每逢冬夏，愈發嚴重。不能出門，不能活動，怕冷怕熱，氣喘不止，后不可逆轉的發展為肺心病。我們兄弟尋遍多家醫院，都沒有好的辦法根治。二零零六年，父親欣喜的發現，用醫院敷貼的藥治療非常有效，病情暫時得以控制，父親的心情才漸漸變好。 不料，二零零九年，母親突發腦溢血，經搶救治療，保全了性命，卻癱瘓在床。從此，打破了父親短暫的平靜，看著母親癡癡呆呆的模樣，父親惆悵百結。由于母親長期臥床，需要專人護理，兄妹弟商量，由兄弟看護。父親不忍兄弟徹夜照看，即拖著病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晚年，父親始終如一地對母親很好，換衣喂飯，洗頭梳頭，關懷備至。就連平時兄弟對母親說話聲音大點，父親都不高興，生怕母親受到半點委屈。夫妻情深，可見一斑，那種相濡以沫的愛，讓我們深受感動。二零一二年，父親得了場大病，身體每況愈下，肺心病也越來越重，不停的住院，不停的輸液，但也無法阻擋病情的發展。因為不能再照顧母親，護理母親的重擔就全部落在兄弟身上。既是這樣，父親還念念不忘的惦記著母親，常常囑托我們要善待母親。由于父親每天都喘不過氣來，我們買了氧氣瓶放在家里，以緩解他的痛苦。看著父親被肺病折磨得形銷骨立的樣子，我們心里非常難過。但父親是堅強的，一直到最后，他都在咬緊牙關與病魔做斗爭，從未放棄，也未言敗！ 二零一五年六月，父親終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永遠的離開了我們，留下了無盡的哀思。遺憾的是，父親苦累了一生，還沒有享受晚年的清福，便撒手人寰，這是我此生最大的痛。父親是平凡的，他吃苦耐勞，敬業愛家，操勞一輩子，沒有驚天的事跡，卻養育了我們一家人。父親是堅強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歷經苦難，無論環境多么惡劣，卻從沒對生活失去信心。父親是高尚的，他心底善良，富有同情心，他幫助過無數的人，卻不求回報，贏得了人們的愛戴。父親又是智慧的，他用自己的柔軟的身段，低頭折節，輾轉騰挪，耗盡畢生，堅定的撐起這個家，撐起一片天。一位名人說過，男人不應該只是家庭的經濟支柱，更應該成為家人的堅強后盾，有家庭意識的男人，才能夠成為一個真正的家庭英雄。而父親在我心中，就是一個真正的英雄！父親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現今，我們兄妹弟五人，都有自己的事業和美滿的家庭，子孫輩更是躍馬四方，揚鞭奮蹄，足以告慰父親。父之美德，兒之遺產。我們緬懷父親，就是要用他的精神與品格，言傳身教，傳承給下一代，就像一盞燈，指引方向，照亮前程，就像一艘船，把子女的理想，帶到彼岸…… (圖片源自網絡，誠謝) 寫于2024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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